舀起一勺滑嫩的豆花，苏清风不经意地随口询问：
“听你说了这么多，怎么没见着宪石？”
“哦，您说这个……嗯，我夫君的情况有些特殊，要时不时地往返洛邑。尤其是国师来了之后，这频率是越发的高了。”
语气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苏珊也陪着两人吃着豆腐脑，但有些心不在焉的。
“国师？”
转头看了眼身旁银发金眸的家伙，柳儒依神情露出一丝困惑。要是她没有记错的话，真正的国师不应该就坐在这里吗？
等一下。好像苏清风一直说自己不是国师，难不成国师是那个绾绾姐指派的冒牌货？
“嗯，就是王子异国师。他一回巳水殿就开始回收自己的权力了，如今洛邑又变得人心惶惶起来，也不知又想做什么。”
声音蓦地小了许多，苏珊眼底满是畏惧，也莫名地有些自责，
“我夫君因为曾经是洛邑的士族，和上一任国师党派大案有关受了牵连。罢了，旧人重逢不聊这些。”
俏丽的脸上重新换上笑容，不再往下说了。
本还想问点什么的柳儒依张了张口，最终将温热的豆花含入口中，把疑问都吞了进去。
她确实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不过还是不难一个努力生活的坚强女子。一些问题即便说了，对方估计也答不上来。
明眸的余光再次瞥向认真干饭的苏清风，心中莫名又松弛下来，安心地收回目光。
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相信清风一定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
“客官，您的点心到了。”
小二将盘子端上桌后，就快步离开了靠窗的位置。温好的酒被揭开了封，倒入小杯中的酒一口未动，还尚有余温。
筷子夹起一粒茴香豆，宪石望着白洛桥下的洛水，静静地出神，耳畔是楼下说书人杜撰的故事——
情节总是那么俗套。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偶遇贵人，遭逢凶杀，获得奇遇，练就神功，抱得美人，报仇后戛然而止。
一帆风顺，而又千篇一律。可惜现实从不是如此绮丽，更多是坎坷起落，又或者庸庸碌碌。
“咕嘟”、“咕嘟”……
他的喉头滚动，浊酒入喉，却品不出滋味如何。
窗外阳光明媚，万物都有所回暖，却无法温热他的心，被黑赤两色缠绕着的心。
迷茫的眼中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多年前命运抉择的路口——
宪家大院内，借着莫须有的由头，外商仇家纠合庙堂高官的鹰犬找上门。
月如钩，刀锋凛冽，折射着刃上的寒芒。随着冷风摇曳，光华不断在冰冷的金属上闪烁，红漆溅满了院墙。
可惜那一夜他没有死，由于曾经性子顽劣，与纨绔们射箭游猎，耽搁了回家的时间。
如果有可能的话，多希望那天就凄美地死在一起，某种意义上也算“阖家团聚”了。
只不过当时没有那种勇气，躲在阴影里望着仇家离开。往后的日子里也是在东躲西藏，像只下水道的老鼠。
后来他遇到了“贵人”——夜星楼的舵主“爵妄”。那个女子的媚眼弯弯，魅惑而又凌厉，不容人违逆：
“宪家大少，你想不想报仇？”
对方挑起自己的下巴，居高临下宛若君王。时过境迁，这副模样他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
宪石拿起酒坛再倒了一杯，手指捏起小巧的酒杯，又觉得不过瘾。放下杯子，索性直接拿起酒坛，朝着口中漫灌，也不管酒水沾湿衣襟。
那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心中只有仇恨，便爽快地答应了。就像说书人口中的侠客，虽已踏入江湖，可剑尚未佩妥。
命运总是容不得人思考的。待他亲自手刃敌人，身躯颤抖之时，是不会想到未来将要付出什么的。
故事不会像话本那般，在此戛然而止。
宪家重新走入了洛邑的门阀圈子里，替夜星楼干净收尾。
他要学会自己曾经不愿学的阿谀奉承，要戴上虚伪的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逐渐麻木，逐渐冷漠，逐渐厌倦他人。被命运裹挟着朝前狂奔，他变得有些害怕他人，更有些害怕自己。
那个曾经信奉以牙还牙的朴素少年，丢弃了自己价值观。
看着无数因为金钱委托而被灭满门的“自己”，他深深恐惧着，所以做得比杀手更彻底。
那次前往至阴村四处巡查的他，实际上就是为了不留活口。直到遇到了李响，他动摇了。
就像常年躲在下水道的老鼠，忽然遇到耀眼的太阳，就向往又畏惧。他难以想象真的有那么纯粹的人，一心为民的人。
那些在他一听就要发笑的大儒之言，在对方的口中是无比质朴，也无比幼稚。
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浑身发着光的自己。
若是当初一帆风顺，或许他也会如对方一般，口中念叨着这些大儒之言，做着为早已千疮百孔的国家复兴的美梦。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彻底放过对方，与李响相处、观察，想要找到除掉隐患的理由。可惜……
他失算了。
李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当时逃离至阴村的遗孤不止他一人。
本以为前任国师逝世后，驱离了夜星楼的影响，自己终于可以隐退，学着李响那幼稚的样子做些实事。
但命运没有放过自己，待他看到王国师，即王贞德的那一刻。耳畔似乎传来箭矢呼啸，那天游猎射出的箭正中自己的眉心。
而更戏剧的是，对方身上有着宪石熟悉的气息，那是凌厉的黑炎咒印。过去、现在、未来似乎冥冥中开始纠缠。
直到酒液彻底打湿了衣襟，宪石那迷惘的眼神逐渐涣散。在缥缈虚幻的梦中，他看到了自己阖家团聚，一切似乎从未发生：
“如果……那该多好……”
早就烂醉的身子倒在桌上，细声地开始梦呓。露出的臂膀上黑赤两色交融，无声无息。
……
“欸嗝，生灵总是贪心的。总是渴望着自己没有的，却对自己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早知道，就不吃这么多豆腐脑了，嗝。”
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指节分明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向盛放糕点的碟子，俊脸上依然笑吟吟的。
“知道你还吃。”
柔荑一下拍开手，噌怪地瞧了他一眼，柳儒依拿走盘子，端起了大师姐的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