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济宁镇。
天光微曦,云家大院内,房梁上。
毛发纯白的狸奴睁开金眸,趁身侧没有黑色羽翼的信鸽。先是不急不徐地进行“猛虎下山”式伸懒腰。
接着张开猫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猫爪一蹬,几个纵跃后,跳离了云家院落,朝着某处掩藏在楼阁之中的夜鑫商会所在奔去。
“潇湘阁”的牌匾上,后肢稳稳地落在窗沿上,就听一阵悦耳丝竹之声。
“大名鼎鼎的酒剑仙,奴家不过只是小小的卖唱艺姬,何必如此虎视眈眈呢?”
嗓音甜脆、灵动而俏皮,让苏清风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而端坐在另一侧的绰约身姿不答,只是静静地端起一小杯清酒,酌了口。
“吱呀”一声,窗户被推开了。
原本还在弹奏《落雁平沙曲》的手一顿,近乎本能地,素纱遮面的霜儿,表面不动声色。
纤指拨弄琴弦,朝着声源处,打出一记魅惑心神的无形术法——魅星惑。
术法并不致命,但悄无声息。
又短时间不致命,还针对情绪精神,可谓防不胜防。稍有不慎便会中招,无形中受制于“生”舵主。
从窗沿上跳入包厢中,猫猫头扭向还在抚琴的霜儿,甩了甩毛发。
感觉刚才那阵香风把他的发型给吹乱了。
等一下,他现在是狸奴,哪里来的发型呐?
噢,那没事了。
迈着高调的猫步,金眸扫视了一眼屋内陈设。刚准备挑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趴着,就被一双素手轻柔抱起。
缓缓放在了香软的大腿上,同时传来霜儿娇俏的声音:
“哪里来的俊俏狸奴,怎么生得这般可爱,真是集天地宠爱于一身。”
澄澈的金眸瞥了她一眼,又无趣地收回。
“生”舵主这些恭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心话,完全是用《夜星七经》看穿他身份后,人情世故的技巧。
葱白的手指一拂耳边的发丝,触碰到炼制有地煞纹路的耳坠,取出一柄檀木梳子,帮这纯白地狸奴打理起毛发。
“生”的动作非常温柔,也越发娴熟,梳理得猫猫很舒服。
不远处的阮岫希也放下了酒杯,若清泉响的眸子打量起枕膝上的大白猫,又瞅见霜儿这恭敬的样子。
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这是你们楼主……养的狸奴?”
于是,又饱饮完一小杯酒,唇瓣上还残留一丝酒香。
“呵,算是吧。奴家可不敢妄议‘爵妄’楼主之事。大楼主可是个霸道的主儿,换少楼主都不必寻求我们这些舵主的意见。”
言辞中藏着一抹极深的幽怨,面纱下好看的眸子弯成月牙,语调非常动听,没有一丝抱怨的味道,
“奴家也只能好生照料楼主的狸奴,也盼着来日能念着我点好儿,亦与‘死’、‘仇’、‘别’三位一般谋个出路。”
苏清风连眼皮都没有抬,他现在只是一只猫,听不懂,根本听不懂。
“哦?”
听霜儿这么说,阮岫希也是品出一丝味儿来,也是朝前挪了几步,飘着桃花香的柔荑摸了过来,
“听你这么说,这狸奴、大楼主,能决定你的去路。我若料的不错,如今的大楼主该是‘帝后’吧。那这狸奴?”
“酒剑仙,莫不是早就猜到,何必又多此一问呢。”
见底下的大白猫没有抗拒,霜儿才柔声开口,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闻此,阮岫希低头朝着狸奴看,恰好对上那双澄澈的金眸。
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心跳漏了半拍。
原来……祂还活着。
并没有因云州城的漫天仙神而亡故逝去。可是,她如今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祂?
师尊?弟子?还是玩笑性质的姐弟?
这些身份都很好,都是能开口关心祂的身份;但她总觉得不够,或者说身份不对……
其实她很想把心中所有对太昊的情感诉说出来,但是理性告诉自己,这不可以。
这不是师徒之间该有的羁绊。
所以,她缄默了。纤长的手指停在狸奴的额头一寸处,却再也不敢寸进,秋毫无犯:
“师尊……”
最后,酒剑仙还是选择了这样的身份,他们一开始相遇时的关系。
“嗯。”
金眸睁开,慵懒的语调似乎从胸腔发出。
倏然间,气氛变得沉默起来。阮岫希的手就悬在半空中,既不下落,也没有打算抽走的意思。
桃花眸一直盯着这趴伏的狸奴,就这么看着。
与金眸四目相对也丝毫不让,似乎这是她心中最后的底线。
渐渐地,桃花眸开始氤氲起薄薄的水汽,可阮岫希依旧执拗地注视着,什么也不肯说。
“喏,拿着,岫希。”
终是两者之一妥协了,倒映着酒剑仙英姿飒爽的面庞,金眸偏开了目光,一只猫爪一朝。
一枚雕刻有“临仙”的古朴玉符,和一封折叠好的信笺,放到阮岫希伸出的手背上,
“你既然这一路暗中保护你的弟子,那这封信笺就替我交给她吧。
还有这枚令牌,是仙盟之主的身份玉符,今后你便不必再暗中跟着了。凭此令符,可取数坛白帝酿,届时上任仙盟。”
在苏清风交代着的同时,阮岫希也在悄悄用神识阅读着信笺的内容——
【书能悦,今六月季夏微燥,卿处曷如?
燕北荒寥,不似南梁花团锦簇,犹记旧时与卿泛舟湖上,携手相对,岁月安好。
今每思之,叹曾不谙世事,亦复心驰神往也。
人间冷暖,岁月更替。望卿多珍重,餐饭加食,薄酒浅尝。
——清风】
单是看着,阮岫希心中不由得浮现了自己在京口的记忆。
站在梁山之巅,远眺着天罗湖上的船坊。
又吞了口酒水,一股同那日相同的酸楚,莫名再次泛滥。
可他们之间只是师徒,她没有立场去吃味儿,更没有资格说酸话。只能心口不一地闷闷应下:
“是,师尊。”
说罢,再也没有留恋,转身就离开了潇湘阁。
兴许酒剑仙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开的那一刻,一滴晶莹从半空落下,在包厢的地板上砸出一道水渍。
大抵是吞酒葫芦的瓶口没有拧紧吧,竟会不小心洒下酒水。
虽然自狸奴踏入房间时,吞酒葫芦从未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