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妈妈……她”
凌珺旋的肩膀抖个不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短短的一行字，却像是锥刺一样，无比刺眼。
那是凌珺旋“母亲”的讣告，白纸黑字，写明了原因与时间。
凌珺旋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脑海中一幅幅画面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阴郁的清晨，凌珺旋一如既往地在家里等待着母亲的归来。可是直到傍晚，她并没有在街角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几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门前。他们的脸色都无比沉重，眼神之中满是哀叹与惋惜。而在他们身后的，是个被白色床单蒙着全身躺在担架上的人。
他们告诉“他”，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小凌珺旋自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妈妈已经离“他”远去了。
那天凌珺旋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可是心里的苦痛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衰减，“他”静静地趴在窗前，期待着月亮的出现。“他”等了好久，好久。眼皮子都互相打架了，还是没等到月亮出现。
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凌珺旋的意识刻意地将这段记忆掩藏。她将自己埋没在“妈妈只是出去了，还会再回来的”的梦里，自欺欺人地活到现在。
但是当这份铁证再次出现的时候，那张包裹着真实的火焰的纸，一瞬间燃烧殆尽。
原来我一直都在骗自己……
真是可笑，明明妈妈都不在了，还要装成这副模样……
她在心里想着，每一句话都像是自嘲似的。
凌珺旋并没有哭泣，她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份铁证，眼神空洞无光。
一直以来，她所认为的现实只不过是为了哄骗自己而编造的梦。而她竭力反对，不予承认的“梦”却是现实。命运有时就像这样琢磨不透，当你拼尽全力想要改写的时候，他却在终点跟你说“嘿，伙计，辛苦了，你的人生还是这样。”
凌珺旋的肩膀一直颤抖着，她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还有多少虚假的成分。那些她曾寄托着希冀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缥缈的。她不明白。如果那都是假的，那么她一直以来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吗？
她不敢再继续思考下去。
“小旋啊，那都过去了，现在你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姚奶奶看得出凌珺旋此刻的纠结，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排，像是安慰孩童般用温和的口吻说着。
那年的事情，姚奶奶记忆犹新。那时的凌珺旋像是着了魔一样，每天夜里就往外跑，有时在村口一站就是一整天。而当她问起缘由时，凌珺旋却是说出那句让人难以置信的话“我在等妈妈，妈妈还没有回家”。姚奶奶当时以为“他”只是犟，不肯面对事实罢了，等一段时间之后就好了。可是后来，凌珺旋的情况却是一点没变，依然每天等待着母亲。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姚奶奶和凌珺旋之间结下了不解之缘。每每回想起那段光阴，姚奶奶都会唉声叹气，就算是现在也不例外。
看着凌珺旋这副模样，姚奶奶心里五味陈杂。
或许是姚奶奶的话起了效果，凌珺旋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巴，似乎是在嘟囔着什么。
妈妈的……骄傲吗……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旋了……
“妈妈……还会认得我吗……”凌珺旋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自信地说着。
“小旋就是小旋，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是妈妈的心头肉。”姚奶奶极力地安抚着她，或许此时此刻，只有姚奶奶最能理解她的感受。
这样吗……
凌珺旋有些动容，她缓缓抬起头，偷偷瞥了姚奶奶一眼。
“小旋，我们继续收拾，待会中午吃顿好的。”姚奶奶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那双慈祥的眼睛似乎能将人沉溺其中。
嗯。凌珺旋怯怯地点了点头。
尽管凌珺旋的力气很小，体力也比不上姚奶奶，但是她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或许是受楚妍意识的影响，她将这次打扫视作对过去的告别。
只是懵懂的凌珺旋还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变化。
“来，小旋，这是最后一点东西。”姚奶奶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着，“收拾完这些，我们回去吃饭。”
“好。”凌珺旋不经意间露出一个微笑。那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纯洁的笑容，就像是盛开的雏菊花，带着迷人的芬芳，叫人挪不开眼睛。
“小旋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姚奶奶由衷地赞叹道。
凌珺旋的脸上，一抹红霞即刻晕开。她略显羞涩地低下了头，试图掩盖自己的表情。
看着凌珺旋的反应，姚奶奶并没有多嘴，只是绕过了她，放下最后一点杂物。
凌珺旋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再度走进房间时，凌珺旋有些恍惚。眼前的整洁的一切都与她印象中的天差地别，原本漆黑的空间被这明媚的阳光点亮，那张杂乱的床也有些温馨的气息。她的心里似乎并不抗拒这样的变化，甚至她的心底有着些许期待。
“好了小旋，该回去吃饭了。”姚奶奶伸了伸懒腰，或许是好久没有活动了，她只觉得肩膀有些酸痛，“这里也是你的家，啥时候想回来住也可以，反正奶奶家隔得不远。但是一定要搞好卫生，不要邋里邋遢的。”
嗯。凌珺旋轻轻地点了点头。
坐在客厅，凌珺旋觉得有些怅然。好像很久之前，她也是像这样，看着电视等着姚奶奶的饭菜。电视上放着相声节目，凌珺旋看得有些入迷，一双桃花眼紧紧地盯着屏幕。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刻，凌珺旋不用去考虑什么真与假的问题。她只需要关注演员表演和他们生动的表情，让自己的思维暂时逃离。
“小旋，吃饭了，来端菜。”姚奶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炒青菜走进了客厅，大声吆喝着。
凌珺旋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缓缓走向厨房。
姚奶奶家的厨房一侧是传统土灶，一边是燃气灶。除了逢年过节，姚奶奶很少用土灶，更多的是用的燃气灶。而凌珺旋要端的几碗菜正在瓷砖台面上冒着热气。
浓郁的香味，油亮的色泽不禁让人垂涎三尺，凌珺旋仅仅端着走了几步路便有些禁不住诱惑了。但最终她还是忍住偷吃的想法。
尽管只有两个人，姚奶奶还是准备了四个菜。一碗炒青菜、一盘豆腐烧肉、一碟炒香干、还有一锅蛋花汤，朴素却又温馨。
姚奶奶并没有急着动筷，静静地端详着埋头吃饭的凌珺旋。有一瞬间，她感觉时光似乎回到了她带着两个孩子的年月。那时的她虽然为了养活他们而忙前忙后，但是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时，她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旋啊，过几天去拿身份证的时候，我们顺便去学校一趟吧？”姚奶奶小心翼翼地问着。
闻言，凌珺旋不再往嘴里送饭，细细咀嚼着残余的食物。她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姚奶奶那双充满希冀的眸子。
她有些犹豫，也许目前学校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去处。
可是现在的我……真的能回去吗……
或许，先试试看看呢？
她的心里很没底气。
嗯……
她微微点了点头。
“上学的时候，记得带几片药。”姚奶奶叮嘱道，似乎是不太相信凌珺旋的独立能力。
出院的时候，医生针对凌珺旋的肺部问题开了几副药。据医生所说，她的肺需要长时间疗养。由于凌珺旋年龄太小，不适合用成人剂量的药品，所以药方上都是调养药物和一些辅助治疗药物。
姚奶奶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照着医嘱让凌珺旋每天吃药。
虽然凌珺旋有些抗拒每天吃药的生活，但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她只能照做。
午饭过后，凌珺旋被叫到厨房里，跟着姚奶奶一起刷洗锅碗。按照姚奶奶的想法，她想让凌珺旋一点点适应这些生活技能。
或许是凌珺旋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她的动作很是笨拙。姚奶奶本不着急，只是很耐心的，手把手教她。凌珺旋那有些抗拒的心理，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之后的时间里，姚奶奶和凌珺旋一直重复着，姚奶奶教凌珺旋学的模式。心灵手巧这个词似乎很贴合现在的凌珺旋，虽然有时会犯错，但是她很快就能学会。就连最初有些生疏的针线活，在扎了几次之后，她也有些得心应手了。
凌珺旋的变化，姚奶奶能感觉得到。特别是择菜这一项，现在的她明显比男生的时候灵巧多了。
凌珺旋的注意力逐渐被生活中这些平淡的事情分散，她逐渐不去关注那些真与假的问题。这是姚奶奶刻意而为之的，这也是医嘱的一部分，只不过姚奶奶并没有和她说起。
到了取身份证的日子，临行前姚奶奶还检查了好几次凌珺旋的着装，确认没问题之后才肯带她上车。虽说只是取个证件，但是对于凌珺旋来说，却是正式迎接自己的新身份。姚奶奶自然不肯马虎半点，而凌珺旋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也许是心理作用，出村子的那一段路，凌珺旋并不觉得像之前那样颠簸。车身轻微起伏，窗外的景色也在缓缓地变化着，凌珺旋的心里也有些激动。即使她不会说出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是先一步出卖了她。
一向沉默寡言的司机师傅，在今天却是突然开口了。
“大娘，这是你孙女？长得可真水灵。”他咧嘴笑着，憨态可掬。
姚奶奶顿了顿，思索片刻才开口说道：“不是孙女。”
凌珺旋悄悄扭过头来，期待着下文。司机师傅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看着她，这让姚奶奶有些受用。
“是当亲女儿养的。”姚奶奶忽然开怀大笑起来，车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凌珺旋只觉得脸颊有些热热的，继续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姚奶奶的说法，凌珺旋并不抗拒。或许很久之前，她的心里就已经承认姚奶奶的地位，只是她还未察觉而已。
一路上，司机师傅和姚奶奶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聊着家常。从儿孙幸福到邻里关系，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聊的。尽管这样的聊天有些漫无边际，凌珺旋却是一点也不讨厌。看风景之余，她也会偷听一些。
只是有些话题，她听着却是有些脸红心跳，比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种事情。她只想着先过好眼前的每一天，对于未来的那些不确定的事情，她甚至都没考虑过。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门前不远处的桃树，那些小朋友玩闹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
“我们来玩过家家吧，我当妈妈，你当爸爸，你当宝宝，好不好？”
“为什么我当宝宝？我想当爸爸……”
“那下次你当爸爸，他当宝宝吧？”
“好~”
那个时候的“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好奇他们的一举一动。而如今，那些词语的意义似乎离自己很近。但是她还有些迷茫，她真的能和那些女孩一样吗？
熟悉的闹市、学校在视线中溜走，那些在学校中的记忆也像是流萤般一闪而过。一个人上学、像是另类一样蜗居在角落，这就是凌珺旋枯燥的校园生活。
姚奶奶和司机师傅依旧聊得热火朝天，凌珺旋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依然有些纠结。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凌珺旋的所有顾虑都会解决，但不是现在。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褪生不久的小女孩，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一切都需要她来探索。
不久之后，几个蓝色的大字出现在视线之中。终点站到了，凌珺旋的心却是跳的很快，仿佛下一刻就会窜出。
下车之后，她将面对自己的新生，她将会拥有一个崭新的身份。在那之后，不论是身体上，还是法律上，她都会是一个健全的女孩子。
尽管她还有些抗拒，对自己的未来捉摸不透：但是在这一刻，她只能接受这些，迎接自己的新身份。
派出所这三个字赫然印在外墙上，透过那一根根铁栏杆，警车和警员的影子清晰可见。凌珺旋咽了咽口水，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推开了车门。
“走吧，小旋，我们拿身份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