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一般的仪仗队顶着风雪昼夜不停地穿行着,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对于赶着时间前进的这上万人而言太过漫长,无论他们一开始多快,现在都需要踩着厚厚的雪艰难地前行,而被雪拖慢的脚步给他们带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艰险。
而在这些近乎磨练的风雪交加下,耶娜静静地跟在轿厢外,即便是侍女,她也没有资格久留那间只有圣女能享受的轿厢,那间好像一个移动的公主房间一般的轿厢,灯火,温暖,床被,五脏俱全,压在下面的是骑士团的精锐,耶娜数了数,大概十六个人,每隔半天就要换一批。
如果只是前往仪式的架势就需要如此规模的话,耶娜不敢想象到了真正的重冕仪式时整个以马内利会狂热到什么地步。
她身上加厚的修女服虽然能够顶过那些温和的冬夜,但此刻,再厚的衣服在那刀割般的寒风中也会被风雪一步步摧残走热量。
可她依然跟着莎蕾娜,或许是因为能在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中遇到了那么一段难忘的插曲,结果就沉溺与这插曲中了,甚至最后忘记自己那人生本来的尽头。
她现在对那些曾经视为圣洁的苦修生活打不起半点精神和兴趣,反倒对侍奉圣女大人有着执着。或许她是一个天生做侍女的料呢?但无论怎样,她现在的内心已经背离了当初宣誓的那样。
所以这场风雪中的旅途被她视为了对自己的惩罚,也是通向未来那自己期望生活的试炼。不过好在后来神父大人在茫茫的白雪中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和周围士兵相较有几分矮小的耶娜心生怜悯,于是把她叫到了队伍里另一处轿厢里和自己坐在一起。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将一位连神职人员都不算的修女放到了和一座教堂的主教同等的地位,几乎没有人能接受这种自降身份的行为,神父大人就是一个例外。
“真心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这不是我能受得起的尊贵。抱歉,神父大人。”
她在缓缓前进的马车边走着,神父大人只能看见耶娜头顶黑色的长纱和那稳健平静的步伐。
“一视同仁,救苦救难,这并非尊贵,而是职责。”
耶娜承认,她在辩论方面不会是神父大人的对手,于是提起裙子为了不耽误马车的行程还有整体队伍的整齐划一,她有些缺乏优雅和礼仪地跳到了车厢里,神父大人此刻正在紫布金线的帘子后面微笑着看着她。
“承蒙您的厚爱,愿神明护佑您。”
她尽管已经在很努力的保持修女该有的体态和大方,但坐下的时候明显显得十分局促,像是此时正坐在某个凶杀案审判的被告席上一样。
“不必如此紧绷,耶娜,我想您明白您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恕我无法体悟您这句话的深意……”
神父依然那样有几分神秘的笑着,和他那孩童般的身体显得格格不入,从眼角的笑意还有舒缓而悠长的语调让他的神圣里带上了些城府。
“旅途遥远,时间漫长,一个故事之于讲述着和聆听者都是惬意且高尚的选择。”
耶娜觉得神父大人的话总是说的像字谜一样,从不真实暴露自己的目的,哪怕无关紧要。
“敢问……我是聆听者抑或是讲述者?”
“前者,耶娜·瑟媞娅。”
神父大人刚才所说的名字……是我的……全名?若是我的确拥有过全名,那或许我的记忆还远不足以拼凑起有关于耶娜·瑟媞娅的故事。
他看到耶娜眼睛里闪烁出了一些疑惑,然后是好奇和恐惧,作为一个安贫乐道过好眼下生活的她而言,过去的一切找上她或许会是压力,或许仅仅是因为未知而杞人忧天的恐惧。
但神父知道不应该再瞒着她,曾经瞒着,是因为害怕天空会诱惑羽翼未丰的鸟儿铤而走险,但现在,失去了对翱翔渴望的鸟儿即便羽翼丰满也不会再离开那片养育她的土地,哪怕,那只是牢笼。
“您……请讲吧,毕竟您先开口,便意味着到了该让我知道的时候了。”
她虽然说的话很冷静和坦然,但神父从她那因为激动而潮红的脸颊还有难以察觉的深呼吸上看得出来,耶娜对于即将面对的过去有一种航海家般的勇敢。
“的确如此,那么有关于您,或是可以称为有关您的姓氏,便需将时间拨回到您或许尚未诞生记忆之时。
二十三个新年钟声前,尚且仅一岁的您,耶娜·瑟媞娅在一个盛夏的暴雨夜被人们送至教堂,突如其来,令人疑惑且怜悯,不过怜悯亦有深切与浅薄之分,二分法或许适用与咬文嚼字的哲学,但并不适用于人性的深邃。
与您当时在被褥中的恬静相对,您的至亲正于自天幕降下的鞭罚中奔波,为何奔波,向何处奔波,那不是一个背影能慷慨解囊回答的问题。
但当雨的怒火肆虐后,那一纸因洪涝而殒命被轻描淡写记录着的羊皮卷能无声回答,那之上共有三位瑟媞娅,您,便是其中之一。
请原谅我所认知的一切尚且不足以完成这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传,也不足以让荒芜的时间在我的言语间流淌殆尽。”
他用右手放在胸前,浅浅地鞠了一个躬,抬眼看见的,是眉头紧锁,两眼出神的耶娜。的确,没有体验过何为亲情的她对着突如其来的一切第一反应不是那种剥皮割肉般的痛苦和惋惜,反而是一种有些没心没肺的好奇和念想。
她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到教堂里,那个把自己放来教堂里的人是谁,神父口中所认为的至亲真的就是她所理解的至亲吗?和那些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英雄故事不同,她没有背负什么,至少在现在,她没有背负任何能被成为沉重的东西。
或许……这也就是神父大人会这么轻易告诉自己的原因,或许身为阅人无数的神父大人早已预想到了自己现在这个五味杂陈的情绪。
好奇,疑惑,愧疚……
“您大可不必就此发表看法或是通过为难自己的方式来给这段残缺故事作终章,沉默,是隔阂者的万灵药。”
于是耶娜就喝着万灵药静静地坐在那里,作为修女的她很少发呆,但这一次她发了好久,像个眼神塑造不过关的三流雕刻家的石膏像,两只手叠放着,端正的挺直腰板放在哪里,神父没有继续用视线给她压力,只是简单的转头,接着闭目养神去了。
良久的沉默后……或许耶娜已经有些不再对这个看起来毫无头绪的问题感兴趣了,转而开始思索为什么神父大人的要告诉自己这些,在他那孩童的外表和近乎扑朔迷离的语言里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东西,毕竟以她对神父大人的认识他不是那种会为了打发时间而特地讲一个故事的,他明显有更好的方式——像现在一样闭目养神。
他是否在暗示自己去寻找答案,而寻找答案的必经之路就是踏足那个被称为世俗的世界,那个修女们不应该再次踏足的世界,如果真的如此,那么神父大人……是在怂恿一个修女到外面的世界吗?这不是神父或是一座教堂主教该有的行为。
耶娜的视线逐渐变成了一种疑问和好奇,如果在哪眼角再多观察那么还能看到几分不敢相信的怀疑,她就用这个眼神看向了神父大人的方向:
“倘若您有觉悟,我不会阻拦……"
“不……这有些太过……我不知道如何表达,但若您真的是哪个意思……那还请我完成我如今的职责。”
“追寻答案者并非我,我也没有指明过一条非您踏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