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十五年,二月十五,春分时节。
天倚宗的立恒峰上,云上的晨钟响了三遍。
听到钟声的林安平睁开双眼。
这一觉仿佛睡了好多年,以至于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千年积累下来的疲惫都扫去了大半。
但下一刻他便愣住了,此处并不是他的宗府,而是一个陌生的屋子。
他缓缓地从床上起身,环顾了四周,神差鬼使般地走到了房间里的镜子面前。
第一眼,林安平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立刻意识到,镜中外貌俊朗,皮肤白皙,神态年轻而朝气的束发少年,其实是自己,只不过是十八岁的自己。
神念如电光般在身体内游走一圈,林安平发现不单单是身体,他的修为也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
“我没死?”
在林安平记忆的最后,是他被烛阴所灼烧脏器,最后在剧痛中活生生被疼昏的。
可他如今身体却莫名重返了十八岁,伤也没了。
只不过那长生的体质,似乎再也感觉不到了。
他瞟了一眼房间里放着的年历,才知道时间已经莫名地度过了一个月。
“我究竟昏过去多久……不过既然醒来时躺在屋子里,想必应该是被人救了。”
林安平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
又很本能地想起了自己的弟子和宗门内的事务。
“一个月了,潼儿那裁断司的外务不知做完了没?还有那四个大妖。虽然它们都死了,但同时出现,肯定有什么蹊跷,斩妖的镇仪司必定要彻查此事……”
诸多念头纷纷扰扰袭来。
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林安平忽然强行把过去每天都要思考的事情给压了下来。
五百年。他就像一个早年丧妻的菜鸟父亲一样,辛劳勤恳的把南剑宗拉扯到如今,又凭借威望与实力创造了如今天下的安稳。
然而,个中辛苦却也没办法和外人说。
他为这天下的安康,舍弃了太多东西。
他的性子逐渐变得冷清。下手的果断与无情,也让他成了世人眼中的无心明王。
他的身边好友也渐渐离去。不是老死了,就是被他这裁断天下的南剑宗宗主高位,造就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
而让他待在高位上忍受如此孤独的理由,也早就在幽火中燃尽,化作一捧烟尘散去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外宗的人,甚至宗门内部也有很多人不理解自己。
即便是那些看着尊重自己的人,多半也是畏惧多过亲近。
过去的身份,实力,责任像是一层金身,虽然让他成为世人敬仰的人,却将林安平束缚在其中。
而今他却因为意外重返了十八岁,如同金蝉脱壳般褪去了金身。
而这失去了长生的身体……想来也不会再有那机会,去体验长到近似虚无的孤寂了。
也算是体验过这长生了。这世上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值得艳羡。
五百年。说起来只是个数字,但实际上长得离谱。
好多年了,做这南剑宗的宗主,杀了太多人,杀了太多妖。杀了太多的感情与记忆,却偏偏留下更多些遗憾。
若林安平真有那如仙人般超脱红尘嚣嚣的超然也好;可惜他怎么也学不会,也不想学会。
若非有那为死去的师父守此间公义的执念,或许他早就在这几百年间疯了。
现在这情况,对他而言,或多或少算是一种解脱。
也算因祸得福了。
这修为,没了,就没了吧。
这长生,丢了,那就丢了吧。
或许趁着这个机会,他也能过一段自己的自由人生?
“……南剑宗有其他人在,想来一时半会也不再需要我了。”
他也确实该休息一阵子了。
现在该做的,应该是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去看看这个由他镇得安康,却未曾有时间去看看的世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推开房门。窗外的桃花飘落,细细簌簌,给晴朗的天穹敷上一层粉黛。
这种舒心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让他倍感怀念。
而更让他怀念的,则是窗外的一个熟悉人影,正在那桃花树下舞剑。
风吹过林安平的鬓发。
在如瀑般洒下的细腻晨光中,那桃树的花叶于风中颤动,花瓣悠然地旋旋落舞。花落间,扫过了那人影的脸颊,和她的发梢一同扬出美好的弧线,散漫着朦胧且平和的微光。
像是在把此间流年的一瞬鎏刻在他的脑海里。
像是在他的耳边对他窃语,要让他记住,这于美好年华热烈绽放的她。
要记住她,很久很久。
那是白发,还有蓝眼——似他那长久到快要磨损殆尽的记忆里,一个无法忘却的人。
像一个在他心里刻下过深深烙印的……狐妖。
“师父?”
林安平恍惚了一阵。无意间,喊出了那个不可能再活在世上的家伙的称呼。
可还没等他彻底看清那人影到底是谁,那剑影竟脱手了。
剑芒呼啸着撕扯空气,直直地朝他飞来。
“哇!小心啊!”那人惊呼。
林安平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剑就直接轰鸣着钉在离他脑袋仅一寸的木墙上!
剑身震得他耳朵嗡嗡的。一道寒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脑袋一片空白。
“焉知非福,焉知非福……”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只念叨得出这两句话。腿软得发抖,完全停不下来。
*
“谢师父……”
回到房间里和那姑娘对坐的林安平,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但他又怔住,急忙改口:“谢姑娘不杀之恩。”
“是救命之恩啦!”
“唔……”
“好吧,对、对不起……”
那妮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看向林安平。一脸怂样。
然后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
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急忙把木桌上的那一盘冷馒头推向了他。
“这些馒头,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你吃你吃。”
林安平沉默不语。
“不、不够吗?厨房里还有!我蒸着呢,我给你再去拿点?”
“不用了。”
“哦……”她蔫得像个可怜的小叶子。
林安平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些馒头。
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但又有些违和感。
那个练剑失误,差点把他脑门轰个对穿的少女,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
她身着一套粉白色的襦裙,雪白长发盘成了团子头,以玉髻固定。
那双碧蓝的眼灵动而又充满了活力。虽然现在带着不少歉意,黯淡了不少……但这仍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反增一抹娇媚。
对。
这跟林安平脑子里熟悉的那个人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涂山衡。
千年以前,把他捡走的那个妖异狐狸师父。
只不过,他很快就从那阵奇怪的既视感里抽离了出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长得像的人多的去了。
虽然这个少女长得跟他那狐狸师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她是人,而涂山衡是妖异。
不可能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不可能的。
“你真不吃吗?”那少女又瞟了他一眼。“真的很好吃的……”
林安平察觉到她真的快内疚得不行了,于是也没再拒绝,掂起了一个馒头,啃了起来。
那馒头凉得透透的,啃起来能掉渣子。
要说好吃?那其实也不好吃。
但当林安平把它往嘴里塞的时候,少女很明显地心情变好了一些。
于是他便把那馒头就着冷茶咽了下去。果不其然,那妮子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傻里傻气的。
“谢过姑娘了。我名叫林安平,请问姑娘你是?”
“我吗?我姓秦名之秋,是南海郡天倚宗的长老!也是这个立恒峰第十六代峰主……”
她七手八脚地扯了扯自己胸衣,给林安平看那枚代表着宗门的剑徽。
全然不顾那还算傲人的胸脯已经差点凑到林安平的鼻子上了。
林安平眯着眼,笑笑不说话,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寸。但还是感到了那阵扑面而来的大凶之气。
而秦之秋在这之后才稍微有点自觉,搔了搔自己的脸颊,一脸不好意思地坐回了椅子上。
“天倚宗,你知道不?”秦之秋问。
“在下曾有听闻。”
林安平作为裁断天下事的南剑宗宗主,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并不太熟。
可秦之秋一听到他有所听闻的时候,就忽然眼睛发光,像是被打开了什么话匣子。
看得林安平有些疑惑。
“实不相瞒,咱们是南海郡这一片历史最悠久的修道宗门。我们主要修习灵气,培养玄术人才。当地有很多镇妖除恶之人,便是从天倚宗习得的一身武艺!你知道这含金量么?”
“这点明白。天下很多宗门不只为登仙长生,也有为行侠仗义。秦姑娘所属的天倚宗,听你的描述,属后者。”
“唉呀,你一看就是有慧根!”
秦之秋拍了拍她的胸口:“那你又可知,我这立恒峰,就是这天倚宗当年的发源之处?而我正是此峰的峰主!”
“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实在厉害。”
林安平礼貌性地给她做了个抱拳礼。
没想到这竟然让秦之秋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天下太平,但这苍生仍有许多不义之事,需要我们的人才来解决……”
“秦姑娘所言极是。”
“所以本峰正面向天下各地招生。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侠义之心,一律照收!”
秦之秋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冷不丁地握住了林安平的手。
“不求天资,不求灵根。只需缴费……”
“嗯?”林安平忽然感觉事情不太对。
“五百文!”
秦之秋把手猛地张开,那架势似乎是要往林安平脸上掴一个大嘴巴子。
“多的不要,少的不收。童叟无欺,就在今天!”
“这……”
“钱不够?没关系!打个折,四百文。”秦之秋拍了拍她腰间的佩剑剑鞘。“立恒剑法,包教包会。”
“秦姑娘,可我身上实在没钱。更何况……”
林安平想说更何况你差点一剑把我头给插了,这剑法真不敢恭维。
可这话还没说出口,秦之秋就打断了他。
“没关系,没关系!”她急忙摆出一副很欣赏林安平的样子。“你看,你这玉佩,和我的那么像,说明你和我有缘。有缘人嘛就不谈钱了,我看你骨骼精奇,天生奇才……”
秦之秋很二逼兮兮地扭了扭她的屁股。那玉佩在她的腰间晃动。
竟意外地有几分那涂山衡留下的红玉的模样。
可此间红玉又有几分不似的呢?更何况那狐狸留下的玉品相本就不佳,这种品货,一抓一大把。
所以林安平只是愣神了一下,便摇头了。
“秦姑娘,我不想拜师。”
“唉呀,你刚才还喊了我师父呢……咱们有缘呀有缘……”
“秦姑娘,我真的,不想拜师。”
林安平又重复了一遍。
“恕我直言,我林某无意得道登仙。”
“唉?”秦之秋愣了。
“我也没有行侠仗义之心。”林安平很诚恳地跟她摊牌。
上辈子,他跟着涂山衡行侠仗义了五百年,又在她死后继续这么做了五百年。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休息,在这盛世年间再度游历四方,不掺和这些事了。
可秦之秋不这么觉得。
她想着有自己这么一个美女师父循循善诱,再加上少年心里都有点侠气,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再怎么说也会上钩。
其实她的想法或多或少是对的。
然而,林安平只是外表是十八岁而已,这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一般人,不都应该想要得道登仙的吗?”秦之秋有点急了。“这可是大好机会,你怎么不珍惜呀?”
“秦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如果想要收徒的话,我不是合适的人选。”
“不……不不不!你是,你真是!”
林安平叹气:“秦姑娘,我问你三个问题。”
“你问。”
“为何我想?为何我是?为何是我?”
秦之秋被这三个云里雾里的问题给问懵了,张着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林安平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她才意识到林安平到底在说什么。
“其一,我不想拜师,只是秦姑娘你想收徒。
其二,我一介凡人,不适合修习灵气。我根本就不是你要的人选。
其三,秦姑娘对我如此执着,其实只是我恰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
林安平伸出了三根手指,然后又将它们收回。
“最后,我对秦姑娘喊出师父二字,只是认错了人。仅此……而已。”
他轻叹一声:“我们或有缘,但无分。”
秦之秋听着听着,便半晌都没再闹腾了。
她只是看着林安平,那双碧蓝色的眸子里多了两份落寞。
林安平跟她再对视了一阵子后,便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秦之秋鞠了一个躬。
“谢过姑娘的馒头了。”他低声呢喃着。“这馒头,很好吃。”
他目视着秦之秋双目无神地走出了房间。
而他自己只是站着,什么也没有干。
风从窗外吹来了,捎来了那桃树上飘落的花瓣。一片一片,于空中旋舞,划过了他的脸颊。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一冷。那花瓣竟然落在了他的鼻尖,然后划着落到了桌上。
凉彻的感觉钻心。像是一颤,自己的心里竟然莫名地觉得空荡了一小块。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部分在呓语,让他不要就此错过些什么。
不要再错过了。
不要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