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妮子现在又出去练剑了。
这立恒峰上没什么特别的景色。房间外有的,只是一株孤零零的桃树。
它杵在这间小屋的门外,就连叶子都有点蔫了似的,有点可怜。
而秦之秋正站在这可怜的桃树下,对着空气一顿噫呜哈嘿地使用乱劈风剑法。
外行人看个热闹以为她在舞一套很新奇的东西。但林安平是内行人,看她像在看狗扒水。
全是破绽,道心忒乱。
能感觉得出来她现在很郁闷。
林安平在屋里看她。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看到秦之秋偷偷瞟他一眼,眼里满是幽怨。
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难道我不国色天香?”“这小子肯定是有龙阳之好!”
林安平非常无语。
他方才和她交换姓名和了解情况时,稍微又问了一下。这个叫秦之秋的家伙,是在一个月前在天倚宗的立恒峰下一条小溪边遇到了他。
那时林安平正在昏迷,叫也叫不醒。
她担心林安平被什么豺狼虎豹当零食吃了,于是便嘿咻嘿咻地扛他走了半个时辰山路,把林安平像扛烧猪那般扛回了她的宗府里。
这一个月里,林安平于宗府里依旧没醒。于是秦之秋就老是守在他的身边,没事就敷敷脸,有事就输送灵气探查哪里出了问题。
也不知道她一个修道之人,为什么会对如今只是一介凡人的自己那么好。
可能是她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弟子人选了吧。
天倚宗——作为断裁天下事的南剑宗宗主,林安平听说过南海郡有这么一个宗门的存在。
但是他没听说过这个宗门有什么纷争出现,更别说宗下的一个小门派了。
连纷争的消息都没有,那自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入流宗门。
这么小的门派……想收徒,估计很难。
虽然他并不打算在这立恒峰上久留。不过,这个立恒峰峰主,她有恩于自己;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
不管如何。要是刚醒过来就让自己的恩人闷闷不乐,有点太不够意思了。
于是林安平主动走了出去。他循着馒头的香味,摸索到了厨房里,把那屉蒸馒头拿了过来。
“秦姑娘……”
“唔?怎……”她本能地回了话,然后又突然摆起架子,大肆挥剑。“咳嗯!哼!嘿哈!哈!嘿!”
“休息一下吧。来吃点东西。”
“没有缘分,你自己吃去!”秦之秋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
林安平有点没辙。他叹了一声,然后轻巧地发力前踏。
在秦之秋那如雨点落下的剑芒间,他侧身切入,似墨点挥洒,一笔刚劲的草书直插而去。
千年的积累,无数次的挥剑,让他在失去修为后也能够看穿这刹那的破绽,一拍她脑袋,将她的剑柄夺下。
还没等秦之秋反应过来,她的剑已经落入了林安平的手中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幽影般来到她面前的林安平。而林安平正在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看着她,把那一屉蒸茏举在她面前。
“秦姑娘。若心中郁郁求不可得,手中剑芒亦会破绽百出。而且你肚子饿了吧?不吃饱,没力气练剑的。”
此时风飘扬。一瓣桃花悠然而落,掉在了蒸笼里的馒头上。
秦之秋的鬓发也随风而微微摆动。那双水灵的碧蓝双眼,似乎正在为林安平轻易夺走她剑而感到惊奇。
“快吃吧,我也饿了。”林安平将剑反手背在身后。“我是客人。你先动筷,我才好开动。”
“我……我不饿!”
“当真?”
“哼……”
话音刚落,咕的一声连绵不绝惊天动地。
秦之秋的肚子里面像在咚咚锵锵打鼓。身体倒是诚实得很。
“我就是饿了,但我不吃!”秦之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把剑还来,我不……”
林安平深吸一口气:“师父,你先吃。”
“我都说了……诶?”秦之秋愣了一下。
然后林安平便把剑直接插在了地上,用空出来的手把桃花瓣拂去;再将那馒头掂起,直愣愣地送到了秦之秋的嘴旁。
“来。”
“唔……”秦之秋怔怔地把嘴张开,叼住了馒头。
在林安平这么简单地治了治她之后,秦之秋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她现在两只手抓着馒头啃的样子更像松鼠了,嘎吱嘎吱,脸也鼓鼓的。
“还说不饿?”林安平勾起了一抹笑容,把另一个馒头往自己嘴里一丢。“来,回屋吃吧。”
“在这吃就行了。风景好……”
秦之秋直接就在桃花树坐下了。
过了一阵子,林安平也没意识到她给自己留了个位置。
直到她拍了拍她身旁的树根,用一种“唔……唔!”的急切眼神瞄他,林安平才反应过来。
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就答应了。
两人一起坐在立恒峰顶的桃花树下吃馒头。远处是云海,隐约可见云海下的连绵群山。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直到一朵云缓缓飘过,她才忽然开口:
“对不起呐……安平。”
她吃着吃着就忐忑了起来,像个扭捏的小女孩:
“我知道自己有点急。不过我问了附近的人家,他们都说没见过你。我以为你是流落于此,再用灵气探查了一下,你也没有什么不正的紊乱杀念……正巧我急需收一个弟子,就一时鬼迷心窍,想把你留在这山上。”
“我确实是流落于此。”林安平漫不经心。他本就是穿越而来的,也确实如此。
“那……你家在哪?什么时候要回去?”
“家?”
林安平原本想说南剑宗所在的洛阳。
但想了一想,那边甚至连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他的弟子成群,但是……大宗门里的尔虞我诈,太多了。
就算当初他教弟子们以清正的侠客之姿来做事做人,但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而江湖,没那么简单。
那算不上家。
就这么作为一个凡人,在这盛世间,游历四方,终老而去。
挺好。
“我没有家……也没有什么要回去的地方。”林安平很淡然地开口道。
“那你不如就在天倚宗这里待着呗。”秦之秋咽了一下口水:“我现在正需要一个徒弟,急需!然后你又居无定所……”
秦之秋思索了半晌:“我给你一个家!”
林安平沉默了。
“别……别看我刚才破绽那么多!那撑死只算是舞着玩儿的,我没给你展示我们立恒派真正的剑法威力!”
秦之秋一拍脑袋:“你要做我弟子,那我就把真正的立恒剑法教予你!”
“秦姑娘,我其实……”
“对哦,馒头!还有馒头,都给你……成交嘛?”
秦之秋把吃了一半的馒头又放回了蒸笼里。
她好像误会了,以为林安平特别喜欢吃她那难以下咽的玩意儿。
其实他真的对这东西不太感冒。
但他看了一眼那被咬了一半的馒头,然后又将视线不自觉地飘忽到了秦之秋的身上。
莫名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真奇怪。
当年他被捞进南剑宗里,也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
仅此而已。
……
“咋了?”秦之秋歪着脑袋,“我脸上沾东西了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点事情。”
林安平把那咬了一半的馒头还了给她:“确实有东西沾嘴角上了。你饿了,就多吃点吧。”
“唔……”秦之秋倒也没拒绝,只是舔了一下自己嘴角的馒头屑。
现在没那么像松鼠了,反而跟个小狐狸似的。
她吃完了后肚子竟然又叫了一声。无可奈何,林安平只好把蒸笼里最后的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分给了她。
氤氲的蒸汽从掰开的馒头里飘然而出。他透过那阵雾气,隐约看到了来自很久的过往的影子。
就算他明知秦之秋不是,但她也未免和自己的师父年轻时太像了。
这让他稍微动摇了想离开这里的想法。
“秦姑娘,我又再考虑了一下。你收我为徒的邀请……”
“咋啦?咋啦?答应了嘛?”
“恕我拒绝。”
林安平摇了摇头。
“但救命之恩,恩重无以回报。我林安平也算个大好男儿,能做点内务苦力活。挑水劈柴做饭洗衣,我都行,但求能为秦姑娘的宗门出几分力。”
“这……”
“不过,待几周后,我便自行下山,不再打搅姑娘这般侠客的清净修行。”
秦之秋低下脑袋嚼着馒头。
她看上去有些落寞,可最终还是没有再多挽留:
“好吧,你想走,我也不拦你……”
“但在这几周间,”林安平顿了一顿。“我会对姑娘以师父相称。若需我行任何弟子应尽之事,师父你也尽管提。”
“你?……唉!你这莫不是在消遣我?”
“有吗?”
“大胆!你以为我是什么随便的人吗?我的宗门又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市坊!”
“那你就说我这便宜徒弟你要不要吧?”
“要。”
秦之秋现在的心情估计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又大落,大起又大落又大起。
而林安平虽然看上去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的,心里也佛系……但如今回到了十八岁的身体里,还是想要做点十八岁少年会做的事情的。
比如说稍微起点捉弄人的小心思什么的。
看到秦之秋的喜怒哀乐,恍惚间竟也让他心里某处早已沉寂的地方,有种莫名的感觉。
“那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姓秦名之秋,乃是南海郡天倚宗第十六代立恒天女,也是如今的天倚宗长老之一,立恒峰峰主!”秦之秋那欣喜的神色溢于言表。“从今天起呀,你就是我的临时大弟子啦!”
“大弟子?”
“嗯,第一个!”秦之秋伸出手指,点了点林安平的鼻子。“嘿嘿……”
看来这立恒峰……真的挺落寞的。他这等随便捡来的凡人竟然也成了大弟子。
虽然他决定要云游四方,但她算是这辈子遇上的第一个有缘人。
这段立恒峰大弟子的经历,就当作这次人生的第一站吧。
既然结缘,他会珍重。
“我虽身为一介凡人,但对侠客修行之事……略知一二。希望能帮上师父的忙,解燃眉之急。”
林安平站了起身。
他将那柄插在地上的剑踢了起来,反手递还给了秦之秋。
尔后,他便对着秦之秋单膝下跪,双手抱拳。
“南海天倚宗立恒峰,大弟子,林安平。往后的一段时日,请师父多多担待。”
山巅之上,青铜钟声破云而穿。
风也飘扬,云也寂静。桃花树下,模糊了记忆,也模糊了时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少年与少女的再一次相遇,令夭夭桃色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