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秋死死地抓着林安平的手，快步离开了那家茶楼。
一开始林安平还以为她是气在头上，所以动作大开大合，手也抓得用力；然而，秦之秋走进市坊里的时候，一到了嘈杂的地方，他才发现秦之秋的腿原来在抖。
她的手抓得用力，并非是怒气攻心所致。
相反，她若是不抓着自己那么紧，恐怕是路也走不稳了。
她说到底其实还是那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在离开了那个现场后，她就不再是那个立于当即存亡之秋的立恒峰的峰主，原本的模样也就显露出来了。
如今的她甚至显得有些柔弱，那双如恶煞孤狼般的眼睛，也前所未有地暗淡无光。
就好像刚才用尽了她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一番和楚应晴叫板的话。
这既怂炮又倔强的身影，不知怎的，忽然让林安平心里猛烈地颤抖了一瞬。
太像了。
太像当年的那个狐狸师父了。
不管是二逼兮兮的模样；还是大难临头时，紧紧执着他的手的模样。
林安平知道她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
一个活在千年前，一个活在当下；一个是妖异，一个是人类。
但有的时候，时间会突然被涌上来的记忆模糊；然后跨越很长很长的距离，再度交缠在一起。
他急忙紧闭双眼，想让这阵既视感多存留一会儿。
但奈何他做不到。
“安平……”她忽然声音颤抖地说。“我是不是……让你也惹上麻烦了？”
“想来应该是的。”
林安平知道她心里门清，倒也没有跟她扯谎。
“对不起……对不起！这本来是我的事情才对，我……我不应该带你来……”
“师父不该这么想。”
林安平望着她，伸出了空着的手，去捏了捏她的她的小脸蛋。
——就像他曾经的师父涂山衡常对他做的那样。
“我是你的弟子，与师父同分忧才正常。”
“我刚才说的啥东西，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秦之秋可怜兮兮的，似乎在后怕。“生死状……说得倒是气势，但我不能让你有危险啊。而且我也根本不想死……”
她那脸色煞白煞白的，好看的小脸愣是像上了一层脂粉。
“他们不敢。”
他又笑着摸了摸秦之秋的小脑袋。
那少年的手确实让她安心了不少，秦之秋把她的头微微低下，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
“反而是师父你这一破釜沉舟之势，镇住了楚应晴的那些为虎作伥的长老们。”林安平说道。“如此一来，对手就只剩楚应晴与她的断水峰，我们的胜算反而高了不少。”
“胜算？”
秦之秋攥着林安平的手松了一些，但还是很紧。
“我深知自己不胜楚应晴的敌手，她远比我强，所以当年她是二弟子，而我只是三弟子。”
“但是，你还有我呢。”林安平浅笑。
“啊？唔……我，我当然知道……”
秦之秋疑惑了一下，脸竟然稍稍红了些。
在秦之秋变得扭捏的时候，林安平渐渐松开了她的手。她已经从方才那阵子后怕慢慢恢复，腿没那么哆嗦了。
可她还是很担心。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怕我还是没法参加宗门大会……”
秦之秋又开始掰起手指，鼓着小脸嘟哝道：
“虽然我有了你，至少满足了拥有弟子这一要求。可是为了参加宗门大会，我们还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镇妖事一则、联络南剑宗裁断使、交付丹药五十份……嘎呜！”
还没等她说完，一个手刀就不重不轻地劈到了她的脑壳上。
“——师父。”
“你干嘛呀？”她不满地扁了扁嘴。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顾虑太远，只会徒增烦恼。”
林安平凑了过去，与她对视。
这拉近的距离让她心跳乱了，却也她停下胡思乱想。
“当务之急，便是把今日事毕。师父还记得我们下山是来做什么的吗？”
“来、来参加这个楚应晴的鸿门宴……”
“搞错，我们是来买鸡的。”林安平更正道。
直到此时，秦之秋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甚至把这无关紧要的事给忘了。
但现在的她，正需要这样的无关紧要的事，去冲淡一下脑海里那些负担太重的事情。
张弛有度，方能成事。
“师父记起来了？那师父你去帮忙挑些小鸡来，我去逛逛看，买点别的东西吧。”
“啊！我、我和你一起去？”
“兵分两路，事成更快。”林安平浅笑，眼睛眯了起来。“待会儿我们在城门面前再碰面吧。”
“嗯……有道理。为师就依你说的去做吧！”
在简单地分配了购买的任务和身上的钱后，秦之秋便往鸡苗贩子那边走去。她的背影在上午的日光里显得有些小巧，这么一看，其实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论到买鸡养鸡的眼光，林安平可比不上她。
就让她暂时担忧一点此时该担忧的小事情吧。那些需要远虑的事情，让他来一同解决就好了。
“师父……”林安平望向了自己的手，然后将它紧紧握住。
曾经的他，并不懂这些。
直至很久以后，在他的师父化作一捧散于空中的烟尘后，他才逐渐明白这些事理。
当年，他没学会去让自己的师父也安心下来。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像往昔那个少年那般那么木头了。
他现在还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干。
“东西可不能落下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盘算着，但不言语。
*
茶楼里，各派的长老已经带着他们的弟子先行离去。
只留断水峰的弟子们仍坐在原位上没有动作。
峰主不走，他们也走不成。
楚应晴今天吃了大瘪，那眼神愤怨得像是能愁杀人。
于是她也就没去送客，反而盯着那柄正正插在宴厅地板上的剑。
曾几何时，这剑法，还是她教的秦之秋。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了。
大师姐已死，师妹与她反目成仇；而她自己为了变强，确实做了很多不仁不义的事情。
有辱师门？……呵。
这世道，不进则退。
楚应晴一直告诉自己，她做的才是对的。
反正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谅她也闹不出什么动静。宗门大会上，再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妹也不迟。
立剑为誓？好，那她就接了这个誓！她倒要看看，那个从来就没打赢过自己的师妹，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楚应晴在心里暗暗发誓。随后便站起身来，款步走向那柄剑，运气拔起。
到时候，必定要让她亲自向自己谢罪……
还要把她的弟子给抢了，当面抢走！
楚应晴一边想象着秦之秋到时候脸上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情，一边冷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她握着秦之秋的佩剑，眼神变得迷离。“哼……我们走。”
“是！”弟子们应声而起。
可就在她准备带着弟子们打道回府时，砰的一声传来。
茶楼关上的大门被什么东西所推开了。
洞开的门扉洒进晌午的阳辉。于光辉之中，楚应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所想要抢走的那个人，正迎着风走来。
林安平身着一袭白衣翻领袍，一手捏着一瓶跌打药酒加一大捆药材，一手抓着一串新鲜猪五花与长条大葱。
而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一副笑眯眯的眼神。
他视那些断水峰的弟子如无物，径直走向了楚应晴的身边。
现在的林安平，看上去既有着如谪仙般不沾俗世烟尘的洒脱……
又像个十步砍价不留行的买菜大妈，正抄着猪肉冲了过来！
“林……安平？”
楚应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破门而入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是走了吗？”
“楚峰主，我回来有点事。”
他微微颔首，然后便继续大步靠近楚应晴。
一步两步，足下生风。
还没等楚应晴和她的那些弟子们反应过来，他就离楚应晴只剩一步远了。
“你、你干什么？给我送五花肉作投名状么……”
楚应晴看那不发出脚步声的清秀少年往自己大步靠近，心里忽然慌乱了起来。
“现在才想来投靠师姨？哼，晚了，你方才和你的师父如此不敬……”
“楚峰主，”林安平对着她笑道。“我只是来取一样东西。”
“哈？”
“就在楚峰主身上。”
楚应晴看到林安平的脸忽而凑近，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楚应晴抿了抿嘴唇。“什么东西？”
林安平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往她的身边贴去。
直至二人之间只剩一拳距离了，他才停了下来。
楚应晴都能感到林安平的鬓发扫到了自己的脸上。
不敬……大不敬！
当着她那么多弟子的面，靠那么近！
但是她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忽然被自己看上了的清秀少年如此对待，那种想要呵斥他的想法，便直接卡在了脑子里动弹不得。
冷不丁地，她感到了林安平竟握住她的手。
这让她心里的花枝为之一颤。
然后手上的重量一轻，林安平便退远了。
数道凌厉的剑风袭来。
似狂澜，又如冷冽冰风。只感觉一阵恶鬼穿身般的寒意斩过她的身躯，她就立马动弹不得了。
她被剑给斩了？……不，并没有。
那是剑风吹拂到了她的身上而已。
可她却根本看不清那飘忽如鬼神般的剑影。
直至那数道剑影归于林安平手上时，她才意识到，原来那剑是他挥出的！
“师父无心把剑落在此处，我取回了。”
他挥出了几道剑花后，便将秦之秋的佩剑反手背在了右手手臂后，向楚应晴浅浅鞠躬。
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被他丢到了左边，用左手抓住了。
“谢过楚峰主代为保管。弟子告辞。”
这下楚应晴算是明白了林安平想要做什么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话，林安平就连人带剑，跟着那些猪肉大葱一起消失，人影都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来得凌厉，走得果断。
她顿时感到林安平这人身上的谜团更大了。
既对他那捉摸不透的实力感到欣赏，又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惧意。
只留下楚应晴和她满门的弟子一脸惊愕，仿佛平生第一次亲历了什么惊为天人的剑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