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十四年,大年三十晚。
南剑宗的宗主林安平,就在那晚消失了——消失在了一场镇祓大妖的血战里。
那场血战里,没有人活下来。但唯独林安平的尸首没有被寻到。
为免天下大乱,这消息没有传出去;整个宗门上上下下,只有与他最亲近的那几个弟子知道此事。
那一天,洛阳城外,血流成河。但没人知道,也无人知晓。
二十里外,万家灯火阑珊起,如橙黄色的星河。
正如那些倒下的南剑宗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即便他们血溅千里,此世依旧安康。
流的血,是为那天下苍生。
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
千年以前,大隋末年。
山河破碎,狼烟四起;宗门林立,妖异横行。
那时的林安平,以一名穿越者的身份,带着长生不老之身,来到了这个濒临破碎的乱世。
他很幸运地被一个名为涂山衡的大妖异捡到。她散着九条白色狐狸尾巴,用了一个馒头,把战乱中饿得快要昏死的他,忽悠成了弟子。
然后他就成了跟她一样的镇妖使,帮她诛杀害人的妖怪。
后来,她说,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人不够。如今世道,必要像人类做的那样,立起宗门,方可广纳人才,兴善除恶。
于是她便起了这南剑宗。
后来,这南剑宗在她的带领下,崭露头角,初露锋芒。
再后来,妖异镇祓,南剑宗名震一方,人民安生。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百年。
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死了。
她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妖异。妖异妖异,只懂妖,不懂人。
她要这天下安康,可要得罪不少人;所以被害死了。
于是他便在她死后,成为了南剑宗的宗主。
帮她镇这妖,也镇那些她读不懂的人。
这宗主之位,一做,就又是五百年。
来来去去,这一千年的岁月,一切都是为了恪守与他师父初见时的承诺——
“行天下正义之行,镇此间天地靖康。”
他很难说自己到底做没做到这一点。
但至少在那五百年间,南剑宗没有衰落,甚至还被他培养成了天下宗门的魁首。
妖异横行的“百鬼夜行”,被他解决了;宗门争斗相杀的局面,被他镇住了。
因此,此间的纷乱,最终由空前强大的南剑宗一剑当裁;此间乱世,也化作盛世。
安康至如今,也算是做到了吧。
……
而千年后的今天,重伤的林安平,正望向不远处的洛阳城。
今天过年,各家各户都在家里过年夜,红色的灯笼挂在亭楼阁间上,点亮了整个城市。即使隔着好几十里都看得十分亮堂。
街上的人稀稀落落,都准备回家了。
雪还没下,但已经有些冷。林安平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气,能看见朦胧的雾。
估计城里的小孩子会拿着烟花棒四处玩耍吧。他们在院子里燃着,挥着,那光影会像一道道流萤。
门户外都贴着福字;年岁平安。
他不禁在想,如果自己当年没有和那个二逼狐狸结下孽缘,答应替她守这天下,那他今天也就不会陷入如此境地。
说不定,他现在能在洛阳城里跟自己的家人吃年夜饭。
不,他在这世上,又没家人。
但至少能吃年夜饭。
“也罢……”林安平淡然地抹了抹自己腹部,上面已经浸透了血。“那城里的人能吃上,就够了。”
伤口上噼啪地响着,红亮着,宛如仍在阴阴燃烧的炭。
这是方才与那些大妖战斗时留下的伤。
烛阴为火,所伤之处,烬燃为灰。
玄冥为水,所伤之处,潺潺不止。
青目为毒,所伤之处,不时尽毙。
魍魉为恐,所伤之处,惶惶恐恐。
即便是这世上最强大的镇妖使,也无法单独与其中任意一只大妖异抗衡。
但林安平却把四个全杀了。
代价,则是他和他带领的那一队镇妖使的命。
“听说机工司刚锻造了一批新的武具,在等着我回去签收。”林安平捂着伤口,小声低喃。“还有潼儿。她昨天才刚出发去行裁断司外务,估摸着回来时才知道我身故的消息。按她那性子,定要闹得不轻……”
明明他都快死了。脑袋里思考的,却还是南剑宗的杂务和弟子。
这宗主做得太久了。即便他本性惰懒,但也耐不住时间的洗刷,让这等烦人的思考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
“跟我一起讨伐妖异的镇仪司使,要给他们的家人抚恤银……”
他喃喃着,扫视了四周。
他说的那些司使,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烧成了焦炭,看不出人形。
刀剑沾血,散落在地。
凄凄戚戚。
可他说着说着,自己也逐渐脱力。
那妖异的伤正在发挥余威,在灼烧着他的脏器,在毒煞他的经络。
不多时,他也会化成那些尸体的一员。
“师父……你说这些妖异,为何要害人呢?”
他的身体开始发软,于是他找了个能看到洛阳城的地方坐了下来,和那唯一一只还剩半口气的妖异烛阴,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
那妖异已经失去意识了。它身上燃着青色的狐火,整个妖身被硬生生断为三截。
他轻柔地抚摸着腰间佩着的那块红玉,眼神变得温柔似水。
“明明你就不害人,甚至还很傻。虽然我当年和你一样傻就是了。”
林安平叹了一声:“你以为只要镇妖,天下就能太平;我以为有了这南剑宗,就会有好多小师妹围在我身边。结果五百年过去,妖没镇完,天下却也太平了。而南剑宗确实有了好多小师妹,可我早就对小师妹不感兴趣了……”
烛阴的尸体开始爆燃起来惨白的焰。
这是妖异死后的表现,它们的身体会如点燃那般烧烬,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记得他的师傅也是这么死的。
连块骨头都没剩下,只给林安平留了这一块绯红的玉。
她倒是死得潇洒了。明明当初说看他天生奇骨长生不死,勉勉强强收你做个徒弟吧。养你个娃娃能跟我唠一辈子!
结果她被其他宗门的人合计陷害,孤身一人讨伐数个害人的大妖时,就这么没了。
明明她是个大妖异来着,当时她还吹自己天下无敌。
结果只跟林安平唠了半生,就不见了。
骗子。
“小师妹之类的东西,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也要去找你了,师父。”林安平咳出一口血。“死了好啊,你给我甩的这担子,也太重了……南剑宗的宗主,看着倒风光。实际上可一点都不轻松。”
忽然间,烛阴那破碎的尸体动了一下。它燃着火,火在颤。
林安平那松懈下来的身体立马紧绷。
他原本无神的栗色双瞳顿时充满了萧杀的气息,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插在烛阴身上的横刀猛然断裂,三声钢铁嘶鸣的声音划过。
锋刃泛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带着干净利落的锋芒拔出,又再直插了过去。
头被贯穿,身也贯穿,尾也贯穿。烛阴的尸体被牢牢地钉在它身后的树木上,宛如一条即将被开膛的烧烤黄鳝。
不,它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直至身旁只剩风声和尸体燃火声,林安平才又恢复那懒散的模样。
“不过,如今这世间,也不用我一个人守了。”林安平看了看四周那些残肢,又瞟向了烛阴那烧灼着的躯块。“总有人会站出来。就算代价很大……总有人会站出来的。”
他确信自己有足够强大的弟子,在自己死后也能镇住这南剑宗。
说着说着,林安平忽然觉得自己能解脱了,竟然还有些开心。
活着,很累。
那个带他踏入这条道路的狐狸精,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
当年和她约好的去长安看花,也看不了了。
人之将死,走马灯也随之闪来。
真奇怪。
明明过了那么多年了,记性不好的他,都已经差点记不起那狐狸的脸长什么样了。
但现在却那么地清晰。
……
“喂,孽徒。你去过长安不?”
他恍惚之间看到了那个白发的女子抖着狐狸耳朵,坐在山坡上跟他侃大山。
“没去过。”他看着那蓝天白云发呆。那时他还清秀。
“听说春天的时候,长安城里遍地都是桃花盛开。漂亮滴很呐!”她双手在空中甩来甩去,似乎是在模仿花瓣飘落。“飒飒飒……咻咻咻……就跟下雨一样。”
“冬去春来时,桃花朵朵开。长安十里风飘吟,霏霏雨雪散天华。”林安平喃喃道。
他只是帮她把那零美感的描述稍微美化了一点而已,结果那狐狸就猛拍大腿说好诗好诗。
“说的我也想去看了!”狐狸咯咯地笑。“哎,要不咱找个时间去呗?”
“明年吧,最近不是还得把洛阳这边的妖给除了么。”林安平挠了挠头。“况且咱们也没啥钱了,可不够我们路上的花销。”
“那就明年吧。冬天一过,咱们就去!”
“行行行……”
“君子一言?”狐狸把脸凑了上来。
“驷马难追。”林安平瞟了她一眼。
雪白的发丝在他的脸庞拂过。风在飘摇。
那个时候他看上去才十八岁。而那个狐狸看上去也才十八岁。
这一人一妖都是老不死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反正又没法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看着是十八岁那就是十八岁。真实年龄,问了也没用。
“明年”这两个字,也只是很近的距离。眨眨眼就到了。
可他却未曾想到明年竟是那么遥远。
那是遥远到此端到彼方的,伸手却无法触及的地方。
她死了,就在那年的冬天里。
也是大年三十晚,也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
“如有来世,下世再做师徒啦……哈哈。”她就算快死了还是那个二逼样。“你这小子,还挺好玩的。”
“别死啊!”负伤的林安平抱着她,泪流满面。“再走半里地就有医师……半里地……”
“天若公义,诸恶当斩;朗朗乾坤,靖妖镇天。”她无力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绣着的那一朵血色牡丹。花瓣似刃,露锋芒而萧杀。“记住,妖怪害人,是为得道登天。我们要镇的,就是这片天……”
她说着说着,就一口血吐在了那朵牡丹上。血污晕染,触目惊心。
“别说那些晦气的话了!”林安平吼道,但声音在发颤。“涂山衡,你闭嘴,我求你了……”
但她却仍在叨叨。
她说自己曾与妖皇白泽落血定契。要她不食人、不食妖,镇恶鬼恶神,换天地靖康。
她说自己活了很久,也活够了。这么多年来光顾着这南剑宗了,有你能说说话,挺好的。
她说这玉你留着。那是身外之物,她死了也不会消失,能留下。卖了能值几个钱,你回去吃点好的。
她还说,其实她对他,还很是喜欢。
各种各样的;作为徒弟,作为朋友,作为知己,作为……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死命地走,往前走,赶去半里地外那南剑宗待命的医师那里。
但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浑身燃起了白火。
那幽魂般的火烧在他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他只觉得手里的重量越来越轻,怀里的温度越来越冷。
直到他怀里只剩一套玄色的镇妖袍。
而她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她这个二逼兮兮的师傅根本就不存在过。
那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他也早就模糊了记忆。
只有那一幕一直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也活得够久了。久到就连最重要的人都快记不清了。
他也真的很累了。累到如今只想抛下一切,归于尘土。
剑身泛着洛阳万里灯火的光,锋刃挥着血腥气味的芒。
就这么死了,也就当给他这一辈子画个句号吧。
“好啊。”林安平喃喃道,闭上了眼睛。“如有来世,下世再做师徒吧……”
洛阳城郊二十里地外,他的身体如火炭那般燃成灰烬。
唯独手上那沾血的红玉从未放开,死死地攥着。像是一个死小孩,总是要抓住什么才能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