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在林安平赶到那贴有镇妖榜的客栈时,他正看见那些身着黑衣的修道弟子正拎着好几份揭下来的镇妖榜。
上面已经按下了他们的指印了。
那沾着一抹朱砂红的镇妖贴,此刻在林安平的眼中异常刺眼。
那断水峰弟子们,先是被林安平突如其来的煞气给镇住了。但很快他们便挑了挑眉,一脸不屑。
不知是否他们的师尊本就不仁不义,教出的弟子也一脸飞扬跋扈。
“这不是立恒峰的林师弟和秦峰主么?”那带头的挥了挥镇妖贴。“怎么,想要这个?”
“还真给安平说中了。断水峰的人真无耻……”
秦之秋咬着牙从他怀里跳下来,看着那些镇妖贴,却只能大眼瞪小眼,没什么法子。
就算现在再抢过来也没有用了。
沾上了朱砂印,那这贴便是有主了。就算秦之秋把它夺过来,也没法复榜领赏,更不会被承认是她镇祓的妖异。
但那断水峰的领头人却做得比这还过分。
他明知秦之秋根本就已经拿他们没办法了,却还是当着她的面,将那镇妖榜用力一扯。
米白色的纸张发出了刺啦的声响,化作雪白的纸片于空中飞舞。
“你!”
秦之秋瞪着那被撕毁的镇妖贴,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揭走就算了,还撕掉做什么?好歹也把它们做完吧!”
“秦峰主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说得跟个流氓似的:“我揭了的榜,怎么对待那自然是我的事。”
明明身为修道之人,镇妖之事,责无旁贷。
却说得像是不关他事。
“妖害为祸四方,既揭之,则镇之!”秦之秋气得眉角抽抽,指着他的鼻子教训道。
可那弟子却把秦之秋当成空气,十分无赖地耸了耸肩:
“我们修道是登仙道。这妖若是不打搅我们登仙,又与我们何干?”
“是啊,关我们什么事?”站在他身后的其他弟子也跟着造势。
“你们这……”
这一呛把秦之秋呛住了。
“你们这些天倚宗的孽徒,在这贴榜的客栈里说这样的话,不害臊么?”
“我看在座的诸位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吧?你有什么意见没?你呢?啊?”
领头的弟子扫视了一圈客栈里的人。凡人与散门修道者参杂,一个出言帮秦之秋撑场子的都没有。
只是哄笑。
除了一个坐在角落闷闷喝酒的女子没有出声。
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拨天倚宗的人吵架,仿佛这世间的妖祸与他们无关。
这倒也是与这世道应景。
不管天下太平或是苍天大乱,这世界都大都遵循一个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镇妖的无非是赚那两个臭赏钱。也就秦之秋这种二愣子满脑子想着镇妖是为民除害,是侠义之行了。
不是他们揭走的榜,又与他们何干?
倒不如坐在这看看好戏。
立恒峰和断水峰不对付这事儿,早就传到各处街坊。如今能亲眼看见,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喝茶吃酒更有一番风味。
这些不为所动的散修和平民,让秦之秋愣了一下。
但她倒也是清楚这江湖,她又不是真的傻子。
她的师父也讲过,这世道,行侠仗义之人本就稀少,独善其身才是大流。
只是……
当她真的遇上了,还是有些意难平。
断水峰的弟子们一脸打趣地望着为难的秦之秋,似乎是在等她做出更多有趣的反应。
林安平看着这场面,也只能捏捏自己的眼角,深吸一口气:
“师父,是弟子失算了。”
他握上了秦之秋的手,摇了摇头。“我们不要跟这些无理之人争执,没必要气坏身子。”
“唉……”
她叹气。
“也是。如今还得想办法揭榜,没时间和他们纠缠。”
随后,秦之秋挤出了个很勉强的笑容。
“天无绝人之路。如今咱们师徒二人沿着商道加急去其他城镇,或许还能赶上其他地方的榜?”
“兴许可以吧……”林安平只是喃喃地应了一声。
他对此并不敢打包票。
秦之秋对他说过,这南海郡内,天倚宗算是比较有名气的宗门。想必各峰也是分布在南海郡各处的。
断水峰的那楚应晴和其他各峰的长老互相勾结,这在先前的会议上也看得出来。如果楚应晴想出了抢榜这一下作的计谋,恐怕其他地方的镇妖贴也……
果然,那断水峰的领头人听了后,就忍不住脸上增了一抹笑意。
“还好我们的师尊神机妙算。你们现在去了也是白费力气,我劝你们省一些盘缠……”
“你以为其他的长老会让你们揭榜?想得美!”又一个弟子甩动着镇妖贴嚷嚷。
“回家睡觉去吧!”
声浪一个盖过一个,座下的人也饶有兴致地起了嘘声。
林安平此刻只感到耳边充斥着十分刺耳的声音,心里也不免烦闷了一些。
他那双眼仍似深如井底的平镜之水。
但此时多了一丝别的意味。似乎在思考着其他的对策,又像在隐隐地透出一股寒意。
仿佛要将人的神识洞穿。
“来来来,撕掉!……都撕掉!”
不知谁在下面喊道。那断水峰的弟子也哄笑着把手里的镇妖贴撕成碎片,挥于空中。
它们落在了这客栈的各处。
有的烛火点燃了残片,飞起一瞬火光;有的落于地面,被踩踏沾染泥尘。
纷纷扰扰杂念随行,只若如纷飞大雪——
直至一个娇小的少女,悄然地将那带有茉莉花香的最后一口甜酒闷下。
而后,她便背起了玄色的长形刀匣,站了起身。
她穿着一身玄色的镇妖袍。迈着丝毫没有声音的步伐,似一抹漆黑的幽影穿行于客栈。
在那如雪的纸片中,那淡金色的双目泛若流火,漆黑的发梢被火光照出一丝暗棕的暖色。
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时,她如同飞鸟展羽那般,向着身侧甩出右手。
数条极细的丝线泛起丝丝寒光。
旋臂,出掌。
中指、食指勾动,腕展,收拳。
刀匣中黄铜卯榫被丝线带动而解锁,两柄冷刃的剑柄自里弹出——
“南天七司,有曰镇仪;天若公义,诸恶当斩。”
“镇者当佩陌、横二刀。一镇恶神,二镇恶人。”
她低声呢喃。
似作苍天镇词,却又平淡地像是没有夹杂任何情绪。
随着她那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巨大的重刃应声出匣。
“七尺陌刀,力可分马斩鬼,行镇妖天仪;刀鸣过身金铁尽断,此谓镇神。”
玄铁铮铮而响,一声巨大的声音炸起。
那沉重的斩马陌刀被她单手投出!
它直直贯穿了那张空荡荡的镇妖榜,连同那领头的弟子手中的镇妖贴一齐刺穿,悠悠地串在刀身之上。
紧随其后,她镇妖袍上的血色牡丹闪过一片寒光。
另一柄轻巧的直刀,也从玄色刀匣中闪出。
刀落入手,踏步无声,声似幽影。
“三尺横刀,迅如疾雷狂电,斩此间恶事;寒光舞天剑影落诏,此谓镇人。”
她前踏之后便一脚抬起,踢向那断水峰弟子的胸上。
谁都没有想到,那看着柔弱的少女,竟然将那七尺有余的修道男儿直接踢退!
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林安平也微微现出惊讶之色。
那断水峰的人被狠狠地砸在了镇妖榜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记猛刺,挟着狂风而来,扎在了他脸颊旁。
刀光烨烨,魑魅须藏怪须慑。
“你是天倚宗断水峰的弟子?”那黑发少女的金色双瞳盯着他,声音丝毫没有起伏地问道。
奈何他想答都回答不了。
被割破脸的他已经被吓得快要尿出来,人已经傻了。
“我……我……”
“若我是裁断司之人,你此般毁榜行径,已经被裁断使斩手了。”
没等那弟子回答,她便直接抽出了那柄沾血的三尺横刀,指向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其他弟子。
“你们可知揭的是什么榜?”她问道。
那些断水峰的弟子根本不敢说话。
其一是被那阵煞如鬼神的冷冽杀气给吓的半死。
其二则是因为那朵绣在玄色镇妖袍上的血牡丹。
色艳红似沁血,瓣凛冽如旋刃。
即使他们从前未曾亲眼见过,也一定有听到过有那么一批堪比恶鬼恶神的可怕镇妖使。
——南剑宗,镇仪司的徽记!
此时天下太平,各个修道宗门都只是各处安分守己,修自己的仙,很少真的见血。
他们这辈子接触过的最可怕的东西,就是那些宵小妖异。再不济就是在峰上对练被拳脚打得鼻青脸肿,或是被未开锋的练习刀剑不小心割伤。
哪见到过那带着血腥味的锐利刀锋直冲冲地指着他们?
若要震慑极恶之鬼,须要比其更为恶煞;镇仪司的司使便是这样的人,身上无时无刻地带着一股煞气和戾气。
那简直就是要把他们的头给砍下来!
“你,念手里那张镇贴上的字。”
她指向了其中一个弟子,冷冷地说。
“我……我啊?”
“你也可以不念。”她面无表情地将刀振了一下,血迹被震成了雾。
“我、我念!我念!”
那断水峰的弟子快哭出来了,手抖得跟抽筋一样。
“朗朗乾坤,靖妖镇天……乐昌城尉放、放榜……城郊废庙夜出妖异,鬼魅无踪影,极极极……极恶……设此镇贴……”
“继续。”
“是,是……若此月内无人镇祓,来月重新上榜,由南剑宗镇仪司司使亲、亲揭?”
“这贴若是被毁,那我从洛阳到此,算是白跑一趟。”
她站在那像个面瘫。
“复报给裁断司,你会很麻烦。”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反而不像是要给裁断司打小报告。
而是想直接在这里就把他们给全部削了。
“对、对不起!我、我们没有看清楚!”那弟子手忙脚乱地把那镇妖贴丢了。
他抓着其他的镇贴,和其他的弟子喘着大气挪向客栈大门的方向。
“其他的帖呢?”良久,那镇仪司使背对着他们又淡淡地说了一声。“就这么带走,做得完么?”
“啊?啊……”
“不留下吗?”
四个字,声音不大不小。
那镇仪司使看上去只是一个娇弱少女。放在平时,她这种人的话,他们连听都懒得听。
可那声音要是加上那柄被拔出的巨大斩马刀咣地落地的沉重声音,那可未必了。
那些被串在斩马刀身上的镇贴纷落。
“留……都留下,都留下!”
他把那些镇妖贴往地上一撒,带着那个脸被划拉出一条血痕的领头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门轴吱呀地响起令人牙酸的声音。
客栈里的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那镇仪司使将刀匣解下,缓缓地拖动那柄斩马刀,对准刀匣的匣口塞回,那些客栈的人才像是没事发生那样继续聊天……
然后一边聊天一边往客栈的门外散了,不消多时便直接跑了个精光。
只剩秦之秋和林安平没有动。
就连客栈的老板都不敢抱怨她把客人吓跑了。
惹不起。这镇仪司的人,是真的惹不起……
“能帮我把刀塞回去吗?”
过了一阵子,她才瞟向站在一旁的二人。
她蹲在地上,一手握着那柄巨大的陌刀,一手举高高,在她的小脑袋上比划了几下。
拔刀容易收刀难。
更别说她本就不高,这刀都比她人要长。她弄了半天,愣是没收回刀匣里。
这和她那没表情的脸配在一起竟然莫名搞笑。
“一个人太难收拾了。你帮我,我帮你。那些镇妖贴,送你了。”
她对着林安平眨了眨眼,方才冷若冰霜的脸,如今也看上去没那么瘆人。声音也挺可爱的。
那双鎏金般的双瞳,不知为何,林安平感觉有些熟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