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的夜晚。残月当空，星河烨烨。
那一天的中原，裁断司的铁蹄声四起。
而距离中原还有些距离的南海郡，相比起来，这片岭南之地则是显得十分平和。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面瘫少女说。
“唉呀，我建议吃这个，桂花味！”二货村姑讲。
“喔……”那司使眨了眨眼，点了头。
于是秦之秋很神气地哼哼了两声：“老板，加菜！”
“来嘞。”
客栈里现在只剩三个人了。
老板方才虽脸上不满，可这剩下的三人好歹也是客人，便也没再多抱怨。
那镇仪司使把甜豆花吃完以后，还点了一碗糖水和一些当地的甜点。从她面前吃空的碗来看，她真的很喜欢甜食。
秦之秋在这一点上不逞多让，于是和那名为长乐的司使相谈甚欢。
虽然长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倒也能感觉的出来她喜欢和秦之秋聊天。
譬如，说着说着，秦之秋就把手揉上了长乐那如小麻雀般的脑袋。
长乐也不躲，反而眯起眼来，发出了“唔呀……”的声音。
青春年华的美丽少女抱作一团嬉闹，赏心悦目。
坐在一旁的林安平正静静地看着她们。
但其实，他更关心长乐铺在桌上的那些纸张。
在秦之秋揉完了她的脑袋后，长乐便吃着那用粘米粉煮制的钵仔糕，手里摊开了那几份镇贴。
无一不被巨大的刀痕所洞穿，而且还有着朱砂指印。
“这些，你们拿去吧。”
“姑娘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林安平苦笑道。“这朱砂印在，发榜的官人不认这是我们的。”
“……”
长乐没有回话。
她只是把食指含住，沾了沾口水，然后在那朱砂印上反复涂抹。
最后把它抹成了一团糊了的红，纸也被擦破了一些。
“这样呢？”
“谢过长乐姑娘……可这样也无济于事的。”林安平无奈。
“规矩好麻烦。我还以为，只要擦掉指印就能再用了。”
“抱歉，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
长乐对着那些镇妖贴发呆了一阵子，随后把它们理好，放在一旁。
只留下了那张属于她的榜。
“那这张是不是也……”
“不，镇仪司使的不同。”
林安平摇头。
“由镇仪司镇祓的妖异，最后会归档于镇仪司处。所以只要和长乐姑娘和你们司部的司掌沟通好，那这张镇帖就会属你名下，且具有效力。”
“司掌……”长乐看着林安平低喃道。
“高潼关。”
林安平吃了一口双皮奶，很平淡地道了一个人名。
“找她，应该没错。”
高潼关。南剑宗裁断司司掌。
同时也是他的二弟子。
在他消失之后，能成为镇仪司临时的代司掌的，也只有潼儿了。
她有那镇妖的心气，也有那种拔刀震慑鬼神的恶煞气魄。更重要的，则是她作为裁断司掌，常出外务，早已习惯了奔波劳碌的生活。
在有资格成为代司掌的人选里，就她最适合。
至于其他人……
总务司司掌李洛城？她这女娃儿责任心太强，本就忙得不可开交。而机工司司掌南宫周？那吊儿郎当的色老头，就连他自己的司都不想管，肯定不会接这摊子……
其他人选大抵如此；要么就分身乏术，要么就不靠谱。
林安平想了好几个别的南剑宗的人，始终都不满意。
而突然凑过来的秦之秋打断了他的思考。
“安平，你知道得好清楚哦！”
“啊……”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对长乐说得太多了。
这一周多的生活，还没能让他转换过来自己的角色。他总觉得自己知道些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但作为一个十八岁的普通少年，这不应该。
秦之秋那问题宝宝似的脸让他有些窘迫。
“这些只是……弟子合理的猜测。”
“话说回来，你咋知道南剑宗的镇仪司掌是谁呀？”
“都是听说的，道听途说……”
秦之秋对此很疑惑，并进入了沉思。
秦之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睛显现出了锐利的光！
然后她放弃了思考。
“看吧，长乐！我的弟子真厉害！”
“喔……真厉害……”长乐的声音很平淡。
林安平汗颜。
他多看了几眼那个镇仪司使。那名作长乐的女孩倒是没对自己说的话起兴趣，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秦之秋猛吹自己，安静地吃甜品。
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谜底似的。
有些奇怪。
她在林安平脑海中的那阵即视感，依旧模糊。
这如小鸟一般的面瘫少女，自己在南剑宗时是没多少印象的；这也正常，镇仪司人数众多，他一个宗主兼任的司掌，记不清也情有可原。
现在再想，也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林安平的记性不好，他自己对这健忘的脑子也曾有些苦恼；曾经长生那么多年，最珍重的就该是记忆。可他却记不住那么多东西，来了又忘，忘了又来。
不过，也罢了。
如今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长生也没了，也不必要记那么多东西了。
撇开以往的东西。不以她的上司身份，只是以现在这个立恒峰弟子的身份去结识多一个朋友，挺好的。
“长乐姑娘若是不嫌弃，”林安平对着长乐笑道。“你的镇贴，可否让在下打听一下？”
“啊……”她愣了一下。“那对你们来说会不会太难了？”
“我的师父常作镇妖之仪，如今已修至四等一阶，天权一；在下如今二等四阶，开阳四。”
他望向了那个吃糖水的二货，然后指了指自己。
“我认为我们可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辅佐长乐姑娘去寻那大妖。”
“天权一……开阳四……”长乐呢喃着。
林安平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可能感觉得出来，她正在思考些什么。
“我追寻的那妖，名作烛，是名作烛阴的大妖的妖侍。”长乐摸了一下她的盘缠。“妖谱有云：烛，大妖之使也。赤蛇燎野，烽火降至。其目日月，极危极恶……很危险。”
“无碍，我们师徒二人只作辅佐。具体的镇妖事，还是交由实力高强的姑娘你来办。”
“那你们想要多少报酬？”
“分毫不取。”林安平答。
秦之秋愣了一下。而长乐只是望着他，没有表情。
没听说过镇妖不拿钱的。
立恒峰穷得叮当响。这等危险的差事若是没报酬，做得还是挺亏的。
毕竟行侠仗义……也得先吃饱饭才行呀！
不过，林安平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秦之秋疑虑。
“只求长乐姑娘将我俩的名字一同报回南剑宗。如此一来，我们便有行镇妖事之实。”
“噢……哦！断水峰的人再怎么横，也不敢拦南剑宗的贴！”秦之秋的眼睛真的发亮了。“唉呀，我的弟子真聪明！”
“断水峰怎么你们了？”长乐似乎不太懂这天倚宗内部的恩怨。
“大大的坏！”秦之秋又一脸气鼓鼓的。
于是秦之秋便跟她解释起了来龙去脉。
那一晚，长乐的表情似乎未曾变过。但从最后果断地答应了林安平的请求来看，她听得也是一肚子气。
这江湖的事，本不公义；但南剑宗的存在，就是要让这不公义的世界，变得公义。
长乐一边说着，一边向店家借了朱砂与毛笔。三人各自将名字写在那讨伐烛的妖贴上，最后按上指印。
三个朱砂指印，下方再用镇仪司的司使印一个印章。
此贴便成。
“你们这事，我肯定会回报给当地的裁断司分司，让他们定夺的。”长乐卷起了那贴，挥了挥手。“过几日，我就来找你们商讨镇妖的事。”
只见她背着那镇仪司的刀匣，嘴里嚼着钵仔糕，向着黑暗的月夜里推门走去。
直到最后，她才在门槛前停了下来，些微唤道：
“林少侠。”
“嗯？”
“镇这妖，为什么？”他看不见长乐的表情，也听不出长乐的语气。“为你的立恒峰？为你师父？为这乐昌的百姓？”
“都有。”他答道。“人做事，起念都复杂。不过，诸多的愿，聚在一起，那便是为了……”
“为了？”
“为私念，但也为公义。”林安平回答道。“就和姑娘你仗义相助一样。”
“我仗义相助了么。”
“镇仪司使，本不该管这些事吧。”林安平淡淡道来。“镇仪，镇神，不镇人。”
长乐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了。
“你说的对。镇仪司，其实不问人事。”她耸肩。“那是我唬他们的。”
她说着，然后就抚了抚那胸前绣着的血牡丹。
“但这侠义，那是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教会我的。”
“一个人？”
“一个人。”
“这样么。那想必是一个很好的人。”
“嗯。很好的人。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既然那么好，怎么会记不住？”
“总会有些憾事。但是，记不住，也罢了。”
许久，她才回头，对林安平抛出了那十分罕见的笑容。
她笑着，依旧那么冷。
但却也很开心，像一只依偎了他好多年的小鸟。
“君若安在，那便安好。”她默声道。
没有出声，只是做几个嘴型；长乐微微开合双唇。
最终那没能出声的话，随风一同隐没于门外的夜色。
林安平也没能看清。
他只觉得这镇仪司使确实还挺有趣；涂山衡的这南剑宗的魂，确实是后继有人了。
想着想着，他就开心。
而走出了门的长乐，想着想着，也很开心。
她笑着，笑着。振翅的黑鸦也落在客栈的房檐边，蹦蹦跳跳，很是轻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