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午后的市坊间,能看见那岳家班的人正紧锣密鼓搭起梅花桩。
时不时有敲敲鼓面调音的,也有撑起那狮头,让它眨眨眼的。
秦之秋不算高。她在人群里还得踮起脚,才看得清那些正在作准备的舞狮人。明明说好了是带着林安平来放松放松;可没曾想到,下了山最开心的反而是她自己,和撒了绳的小野马似的。
现在倒显得手上握着两根糖葫芦的林安平是照看小孩的家长了。
“你看这个,这个就是那瑞狮!”秦之秋拉着林安平的手,边蹦蹦跳跳边兴奋地道。“诶?怎么它的头上有犄角?”
“它还身后有尾巴。”林安平道。“我方才浅问了一下那岳家班的人。他们说,这岳家班舞的狮,名为‘貔貅’。这是十分凶恶的瑞兽,据说能吓退妖魔。”
“它吃人吗?”
“吃人的就不叫瑞兽了吧……”林安平无语。
二人就这么聊着没营养的话,在人堆里挪来挪去。想了半晌,林安平还是决定带着她去身后的风月亭点壶茶水小菜,寻个座位坐坐。
反正到时这舞狮的人都会踩那高耸的梅花桩踏高采青。不必要聚在那边,也能看得清表演。
秦之秋跟着他,手牵着手,眼睛滴溜着看着周围的热闹;还咬着糖葫芦,像个黏着他的小白狐狸。
这岳家班的舞狮,似乎是为这管商会的杨家新开的茶铺作开门红的仪。不得不说杨府为商,确实有钱;这乐昌街上的店铺,多半都是他家的。就连这街上最招眼的头牌茶楼风月亭,杨家也是大东家。
虽说商人下等;但看着这派头,到底是不是下等,还真不好说。
现场还能看见不少着黑衣的人在游弋着。
林安平记得那是断水峰的服饰,也记得当时楚应晴就是在这风月亭做的局。想来这杨家,和断水峰的关系绝非尔尔。
也难怪断水峰能在这城里横着走。有钱商,能动武;盘踞一方的地头蛇,便是如此了吧。
不过,如今这些断水峰的人,没和自己起摩擦的意愿。反正只是来看舞狮,也没必要跟他们节外生枝地争执。
林安平也就只是看着那断水峰的人走来走去,吆喝着维持秩序,权当是给这壶茶增添点市井味了。
正当他喝了几杯,那一阵熟悉却又飘忽的茉莉花香从他的座边传来。
林安平本能地侧头去看,没想到正好对上了那认识的人的视线。
还没等他开口,秦之秋就先出声了:
“咦?小长乐也来啦?”
“啊……”长乐怔怔地点头,似乎是没意料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熟人。“嗯,来看表演。”
她没有穿着那镇仪司的制服,也没有上妆;只是简单地穿了件白布衣。
那暗棕色的头发随意地盘了两个团子,再搭上那本就娇小的身型……长乐现在看上去,就像从某个府上偷跑出来玩的丫头。
只不过,她倒是仍背着那巨大的长方刀匣,不过用麻布多缠了几缠。
说到底也是镇仪司的人。行外务的时候,武器肯定不会离身。
“几日不见长乐姑娘了。近日来,在这乐昌城有什么消息吗?”林安平打了招呼便问道。
“没什么。往来的行商,曾在那旧庙歇脚的,都有沾些许妖气。倒是这舞狮的岳家班一干二净,略显奇怪。所以我正在盯他们的梢。”
林安平点头:“在下推断,这妖正潜藏在乐昌城中。”
“我也是这么想的。”长乐回答。
“近来一个月,城中未遭火灾。长乐姑娘有何高见?”
“或许那妖是在等。”长乐说。“妖侍,侍者;侍者自当服侍某主。我推测,它正在等着某个东西的到来。”
“长乐姑娘是说……”林安平小酌一口茶。“它是在等自己的主人,那‘烛阴’么?”
“或许。”
“不过,烛阴已死。”林安平低声道。“今年的大年三十晚,它理应死在洛阳城郊。”
“这消息从何而来?”
“听说。但长乐姑娘大可相信在下所言。”林安平总不能说是他把那烛阴亲手斩了,也没人会信。“但它也是有可能复生的。只不过,那烛阴若复生得那么快,也一定十分虚弱。所以,它的妖侍在等;等它恢复妖力,也合乎情理。”
“复生……么?”
长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碗茶,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虽然我未曾见过大妖复生。但是,我曾听闻,大妖异不会轻易死去。”
“是。有名的大妖,就算死了,过个数十数百载,也会卷土重来。”林安平答道。“长乐姑娘知道《百妖谱》么?”
“有听闻过。”
长乐说道:
“相传那是妖皇白泽于此间山海始时,与人落血定契后,为镇此世靖康,而向天下苍生所述的众妖名录。上面记载着百妖名讳,形貌,弱点,逆鳞,以及所居之处。”
“可姑娘还知道它有什么用么?”
“什么用?”
“抹名,销谱。”
林安平缓缓合上了双眼:“但凡被灭杀的妖名从谱上抹去了,那妖异才算是真正地死了。”
“但那百妖谱未曾有人见过实物,无非只是口口相传罢了。”
“不。我曾听闻,有一个狐狸见过《百妖谱》的残卷。”
林安平摇头。
“那狐狸说过,‘那残谱上还真有除了她以外的妖名’。可能那狐狸脑子有点毛病,竟然把那页残谱直接烧了。后来那谱上与她的名共列的大妖被镇了,其后千百年间,未曾见过有那大妖现世的身影。”
长乐一愣:“林少侠说的狐狸是……九尾狐?”
“对。妖谱有云:九尾,大妖也。出青丘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䨼。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狐火青炎烨烨行,红玉随影络命血。能食人,能食妖。食者不蛊,食者不惑。”
“销自己的名,她不要命?”长乐问。
“她确实不要命。你见过宁愿不作妖的妖异么?这世上是真有的。那九尾狐身而为妖却不行妖道,兴许是犯了什么妖理天条,所以后来死掉了。”他平淡道来。
长乐沉默了。
林安平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往事。他那双栗色的双目有如深井,看不见井底究竟是在起涟漪,还是依旧平静。
而长乐则不清楚,这十八岁的少年为何会有如同亲历过这事那般的视角,却又平镜如水的语气。
而坐在一旁的秦之秋?
她只顾着喝糖水,时不时瞟两眼,嗯哼几声,假装自己也有在参加交流。
她听不懂这高深莫测的话题。镇妖对她而言,无非就是胸脯一挺剑一拔;胆小的妖怪被吓跑,胆大的妖怪被斩掉。
什么《百妖谱》的,什么卷卷有妖名的……林安平也只装在脑子里记着,从未笔录下来过。这些情报就连南剑宗镇仪司的枢密阁都不一定有,她这一小小天倚宗的峰主,更是完全不知道了。
虽然她冥冥之中也对那什么残卷有些朦胧的感觉;但也仅仅是朦胧的感觉罢了。
总不会真让她见过吧?秦之秋心里嘟哝道。
“近千年历来,烛阴曾被斩过四次。一次是于炀帝开凿运河,极尽徭役而民不聊生时;一次是于隋末烽火连天,此世各宗各势起兵相争时;一次是十五年前,关中险遭妖害而陷落,血染潼关的‘百鬼夜行’时;一次是于去年洛阳城郊大年三十,万家灯火阑珊时。”
林安平说着,看着那杯茶的杯底,思绪万千,在眼中流转。
“记着烛阴妖名的妖谱,这倒是未曾被见过了。我猜,它能被讨伐那么多次,想必一次又一次的复生,也很正常。”
“复生么……”长乐说着说着,忽然眉头一皱。“妖异,置死地而后生。那他们会为自己寻安葬之地吗?”
“或许吧。”林安平点头。“这烛阴若要找个地方埋葬自己,寻求再临,在这岭南之地最为适合。”
“何来这一说呢。”
“南方主司火,火神乃祝融。”林安平用茶点了点方位,在桌上划了几道水痕。“这片地方,若让属火的烛阴来选,定是适宜的埋骨地之一。”
“埋骨处乃棺?”长乐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迷离。
“这倒不清楚了。”林安平耸肩。
然而,即使林安平的回答并不确定,长乐还是啪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整个人挺直了。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她朝着林安平很莫名其妙地伸出了大拇指。嘴里还低喃着“多谢林少侠指导”。
当然了,林安平也不知道她到底突然激动个啥。只是见她急匆匆地跑远了,隐于人群之中。
然后她又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把桌上那碗还没吃的糖水直接一口干完,抹了嘴角,又走了。
“等……等下!小长乐,你去哪呀?”秦之秋看得一愣一愣的。
“看表演。”
长乐从人堆里冒出了她的小脑袋,说了一声,随后又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