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秦之秋还想叫住长乐。可她人影实在是消失得太快，话还没说一半就完全不见了。
“跟小麻雀似的，一想逮她就飞快快！”秦之秋嘟起嘴来，又坐回了座位上，嗦着她的冰糖葫芦去了。“安平，这镇仪司的司使都这样么？”
“倒也不一定。”林安平苦笑道……比如早上时被逮住强制膝枕的自己。
长乐这妮子跑得确实快，神不知鬼不觉的。论起隐藏行踪，说不定比林安平还技高一筹。
林安平方才其实也想跟上她的脚步。长乐问他的问题，再加上那反应，林安平总觉得是她察觉到了些什么异样。
或是那烛阴的消息，或是那妖侍烛的行踪。
可她似乎有不太想让秦之秋跟他插手这两件稍有危险的事情。他当初对长乐讲的便是辅佐，估计她也没打算置二人于危急之中。
也罢。若是长乐有那心思，她应该也心里有数，应付得了她那边的情况。
现在还是坐下歇息，陪陪秦之秋这二货为好。
看一看她口中的追傩之仪；顺便，也替忙乎起来的长乐，来盯盯这岳家班的梢。
鼓乐忽而与铜锣齐鸣。
围观人的声潮被这压了下去，只剩这错落有致的节奏。
“安平安平，快看快看！差不多准备好了，这瑞狮要准备舞啦！”
秦之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捂住了耳朵。
还没等林安平反应，那一长串鞭炮的爆鸣声就炸得他耳朵嗡嗡响。天上飞起了灰蒙的烟灰与红色的鞭炮纸。那一阵一阵的火光亮起，爆竹声震耳欲聋。
不多时，那串鞭炮在声浪中燃完。空中那挑起爆竹的竹竿于空中悠悠挥舞，略微呛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秦之秋踩在了风月亭的椅子上，抓着他的手挥舞着，嘴里说的话全都淹没在了鼓声里。
但能看得出，她很兴奋。
林安平有些恍惚，突然觉得像在过年。
其实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嘈杂的声响。
曾经他有长生不假；但灵魂却仿佛没被上那锁，磨了一点是一点。
磨着磨着，就变得脆弱了许多。让他神经衰弱的事情，其实不少。
他也不会和别人说，最多就是自己默默地避开。
只不过……如今虽然喧闹，但身边的人却在握着他的手，欢笑着。
这种情况，他回想了一下，似乎遇见得不多。
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多年，在这鞭炮燃亮的时候，其实身边基本上都没什么人。
要么就是他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街角，看那世间繁华和喧嚣。
要么，就是一个人坐在那距离洛阳城远郊的桃花树下，看着那万里灯火通明。
那万里灯火照亮了城，照亮了夜。
却唯独照不亮他。
桃花树到了冬天的时候，就会连叶子都掉得不剩一点。冬风无情地把它刮得光秃秃，一点情面也不留。
于是他就只能坐在那可怜的桃花树下，自言自语道：大年三十晚，是个好日子啊。
确实是个好日子。辞旧迎新，破旧岁。
但却也是涂山衡的忌日。
刚执掌南剑宗时，因涂山衡的死，南剑宗内部也起了动荡，几近分崩离析。每临除夕，他就会带着梅子酒去那桃花树下自己喝一点，倒一点；他酒量不好，半壶就喝醉了。那时他会抱怨，这天下人人都不侠义，你侠了个屁，把自己侠死了，有意义么？
后来过了段时日，南剑宗被他用铁腕治服了。年夜的时候，他也会带着梅子酒出城；哆哆嗦嗦地整壶倒掉，也不自己喝点暖身子。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在嘴里喃喃着，今年又有哪些宗门臣服了，又有哪个大妖被他斩了。
又有哪个起了异心的长老，被他给亲手杀了。
之后他便很少去了；南剑宗的事越来越多，大年三十他也不会停下来，也停不下来。
时间又过了一阵，约莫是百年有余；这世间总算是真的安康了。
可他却把有关涂山衡的大半事情，给忘了。
只是很简单地，忘了。
就如同过了好多年，再翻找旧物，却再也找不到那压在箱底的什么珍贵东西。
再后来的年三十晚，若没那么忙，他就会待在没有什么人去的深阁里，自己一个人翻看医书；有时会忽然醒起今天是不是什么特别的、重要日子。
可一想到是大年三十，思索就会戛然而止；觉得这日子的特殊仅此而已。
直到某些时候——譬如他快死了的那天，又譬如今天——他才会稍微想起来。
只有当他真正身处在这喜庆的鞭炮声里，才能勉强打磨光亮清晰那被岁月所侵蚀的记忆。
才能想起那曾陪在自己身边经历过一个又一个年岁的，嘴里嚷嚷着要为此天镇得安康的二货。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过了一个声音——
“如有来世……”
“……再做师徒吗。”他悄然瞥向了身旁的秦之秋。
虽如今并非过年，这爆竹声也不如除夕那阵时的气势响亮；但也足以让他将秦之秋的手握紧两分。
他的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同于悸动的波澜。那是比一时心动更来得加绵长和安稳的浪潮。
林安平觉得，这可能便是幸福。
不过，他曾体验过的美好，都来自很久以前；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快要被磨损殆尽了，那感觉他记不清，所以也不敢想。
他只是看那岳家班的班子舞狮，暗暗地向自己问着。
可能这就是吧？
红彩的狮头眨着眼睛，神气地抬头，开合下颌；随后轻盈有力地在围观的人前巡了一遭，便踏上梅花桩。
秦之秋看到了那二人舞起的狮子跳了起来，忽然搂上林安平的左臂。她咬着那糖葫芦，嚼着，脸颊鼓起；水灵的碧蓝双眼里泛着亮光。
“好漂亮呀！”秦之秋忽然对他喊道。但是鼓声很大，林安平没听清。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真的好——漂——亮——呀！”
秦之秋嬉笑着挥舞那被咬了半截的冰糖葫芦，指向了高处。
顺着望过去，原来是方才串鞭炮的竹竿竿头，不知何时被红绳捆上了一束生菜与红纸花。
那狮子高高扬起身子，于梅花桩上如点水般舞着，踏着；和着那鼓点与铜锣声，踩着桩头，与秦之秋那如孩童般的视线，一起循高处而去。
“嗯，真漂亮。”林安平凑到她的耳边，说道。
这让秦之秋的耳垂有些痒痒的，让她脸红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二人就这么凑在一起，看那锣鼓喧天，看那舞狮跃动。
貔貅追傩，踏高而舞。
年岁平安；林安平悄悄地看了一眼身旁秦之秋的侧颜，心里暗自念叨道。
年岁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