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从坊间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缠在刀匣上的布条,被她揭开了;镇仪司的制服,也不知在何时被她换上了。
待她又没入人群,那小丫头已完全换了个气场,冷冽无比。
她虽身着镇仪司的镇袍,但人堆里也没几个家伙对她甩去注意力;兴许是她身型太娇小了。
在那舞狮的喧嚣里,长乐就这么悄然地绕了场边,避开了视线,登上了风月亭的二楼。
没人发觉。
玄术所造的黑鸦在屋外蹲梢,看不透那风月亭内的景象。
而震天的锣鼓也令那声嘈杂,传回她耳中的也仅剩噪声。
但这无妨。长乐早已摸清这栋楼的结构。
即便落天舞此刻无法给她回报任何信息,她也心里有底。
这几日,她都居于这风月亭中;漆黑的夜鸦曾在这高耸的月楼里无声地滑翔。天井、风道、每层的结构,都已被她的耳目所历遍过。
现在长乐甚至能如同机工司的工匠那般,清晰地刻画出这楼的平面图。
这风月亭与普通的茶楼不同。杨家富庶,专建了全城最高的风、月两栋高楼,分作饮食与住宿之用;在这乐昌城里一眼望去,便是那高耸入云的风月亭大招牌,说是最豪华也不为过。
食客聚于风亭大厅,住客歇于月楼上下。
这二栋高楼,以二楼处那一悬空的带檐木廊桥所相连。
在踏过那乌木红瓦的廊桥后,便是隔绝了茶饭之声的月楼客房。
昨晚,长乐的黑鸦看见了作为东家的杨家人来这里收拾房间。今早也看见这岳家班入住于此,暂洗风尘。
今天正午时,他们也正是从这风月亭里扛着戏具上上下下,在街对面的茶铺门前摆台。
那些行当,自是摆在他们下榻的客房内,不会有错。
那匣箱就在他们的房里。
如今岳家班的人在表演;风月亭里里外外的人,注意力也都在那舞狮上。
趁着这间隙,正好能不动声色地调查一番。
她轻轻抖动手腕,将隐于手臂内侧的丝线扯动。刀匣中的机关无声啮合,解封后又闭锁。
那刀匣的开口处弹出了那柄三尺横刀,隐约露出了一丝寒芒。
“但愿用不上。”她食指一振,那横刀即嗒声入鞘。“……半柱香时间,还算够用。”
长乐听着那街边传来的鼓乐,推开与街道相对的临坊的窗,计量了一下这场舞狮还剩余的时间。
随后,她轻巧地翻身出楼。
长乐如飞鸟那般跃起,踩上了墙外的木角檐。
*
岳家班的两个帮工靠在风月亭五楼的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舞狮。
“刘哥,你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雨啊?”一个年轻的对着另一个中年人说。
“刚才还没这么黑的……”刘岳耸耸肩,抬头望去。“现在又不是夏天,奇怪喔。”
那层黑云摧城压来,下午仍本璀璨的日光一下便散去大半。
在岭南,夏季常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暴雨。那雨来急去也急,黄豆大的雨点淅沥地下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会转小散去。地上会因急雨而带上积水;水点落在积水里,炸出透明的雨花。
但现在甚至未到清明时节。最近该下的,是丝丝绵凉的阴雨才对。
这阵带着沉闷滚雷声而来的云像是生错了时间,愣是在这舞狮的乐昌城头上生硬地出现。
不合群,更不合理。
楼下舞瑞狮的人正专心于演舞,没有注意到这阴云。围观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只是看着那瑞狮于梅花桩上激昂地跳着,正一步一步跳近那吊在竿头上的生菜。
不知为何,刘岳的小腿骨有点疼。
这天气一变,他就会犯病。那病根早在他十年前来到这岳家班不久时就落下了。
落的是伤残。
如今只是帮工的刘岳,也曾是舞这瑞狮的演舞人之一。
他舞得好。曾经岳家班班头的那个岳老爷,很看好他。那老爷当时觉得岳家班日后是不愁传人了;只可惜卖艺的人说不准未来,一个意外踩了空,腿就断了。
那舞狮采青用的梅花桩,说高不高,说矮不矮。
最高的那根一丈高有余,足够将人跌死。
不过,刘岳运气好,命总算是保了下来。
可这腿落下了病根,瑞狮是没法舞了。
江湖上行艺,养这一再也没法舞狮的伤汉,自然是稳亏钱的事。
但当刘岳暗自神伤,觉得自己要被逐走,寻不到后路时——那岳老爷却没将他一脚踢开。
反而还继续留他这伤残汉子在这里,让他做点零工。
刘岳自那时便暗下决心,要报答老爷这恩情。
做零工,跑杂场;做尽了那些台下看不见的琐碎的事,也做尽了那些台上的风光的影。
这一跟便是十年。
跟到如今老爷不在了,便继续跟着那老爷的留下的宝贝小姐游艺。
老爷留下的女儿岳宁欣,也果然像她的爹爹般重情义。即便是一个班里的小帮工、小丫鬟,她也待之如亲人,有什么困难,都亲自出钱出力来帮。
但这也不知是好是坏。
一来二去,养像刘岳这种无法撑起主业的闲人,岳家班慢慢地就有了亏空。
那小姐脾气犟。即便都这样了,她也不肯丢下他这样的人。
但这岳家班的支出是不服她脾气的。
到头来,到底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景气了。
这世上江湖,理无情道无义,是有道理的。只可惜岳小姐还是太过年轻,太过理想。
但是,自她一个月前的某个冻雨夜出归来后,这班头上的赤字,却莫名地被一大笔巨款所填上了。
与之而来的,则是那被她称作“行箱”的巨大木匣。
里面兴许放着的是什么瑞狮道具,譬如新的狮头,新的狮身之类;但也可能放着的是什么不能直视的可怕之物,刘岳猜。
可他终究没向小姐问那到底是什么。
小姐也不说。只是对他们吩咐,把它带来乐昌,并绝对不能打开。
“不要问。”岳宁欣曾和刘岳语重心长道。“也不要声张。”
这岳家班也苦苦支撑了很久了。
刘岳觉得,若是能让小姐的担子轻松些,那行箱里装着的是什么,也不太重要了吧。
但他的心里却总感觉不安。特别是他看着那阵飘来的黑云时,小腿上的疼更要紧了。
“华仔,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那行箱。”
刘岳思索了一阵,还是打算回去那放着行箱的房间检查一番。
被叫做华仔的人一脸无奈,“刚才不是才检查过吗刘哥?那箱子待得好好的。总不会有人突然从窗户外面翻进来,把它扛走了吧?”
“你小子就别在这里嘴碎了。”
“麻烦诶……”
“小姐让我们看东西,别出岔子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啦,刘哥。”那小子继续看着楼下的舞狮。“你别也太紧张了。”
刘岳没理他,只是拖着自己那犯疼的腿,向后方扭头而去。
可他扭头过去,却恍惚间看见一道黑影从那走廊尽头处的窗户外,翻身落地。
黯色如纷纷落英袭来。
刘岳呆楞地看着那朵只在坊间传言里听说过的血牡丹,双腿竟动弹不得。
那人背着的巨大刀匣,光看就觉得沉重,理应会弄出很大的动静。
可她却如幽影那般,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
“居然还有人监守么……”那少女悠悠开口。
“什、什么人?”刘岳有些慌张。
“镇仪司使。”
“镇……镇仪司?”
“对,镇仪司。”
刘岳虽有些震惊,还是不自觉的将手按在了他的腰上,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狮子。
而娇小的少女,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半跪着地姿势站起。
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兴趣。
“我自洛阳而来,寻一名作‘烛’的妖异。二位是岳家班的人么?有些事,南剑宗想打听。”
*
半柱香的时间未到,天穹便已落暗。
明明如今只是午后。
林安平望向空中。可那乌云压来时,却感受不到即将落雨的沉闷感;只不过似有一股异样的气息传来。
但那空中仍弥漫着的爆竹硝烟让他嗅不出更多的东西。他吸了两口气,却被那硝烟呛得直咳嗽。
“咋啦?”秦之秋将视线从瑞狮身上放回林安平身上,给他斟了一碗茶。“喝点?”
“嗯……谢谢师父。”
隐约间,一个人影与他和秦之秋擦肩而过,并在不起眼的角落,踏上了那通向月楼的廊桥。
林安平忽然愣了一下,鼻子又习惯性地抽了一抽。
虽然并不是很清晰,但他感觉到了。
那人的身上漫着一阵如阴燃柴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