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瑞狮跳上梅花桩时,杨家茶铺内,神位供着香火已烧了一半,但仍然在燃。
半炷香,时间不长;也即是一刻钟。
在那短短一刻钟里,能发生的事情,不多。
却也不少。
*
香燃。
鼓声锣声乐起升平。
演狮班二人力舞。梅花桩上的狮身扬起,即将采得那高挂在竿头上的青。
香灭。
月楼高处剑戟声鸣。
顷刻间刀光闪动。镇仪横刀如惊鸿掠下,斩去束发女子的一丝发梢。
香气袅升,乌木廊桥空无一人。
只余爆竹硝烟气四散。
香灰寥落,秦之秋抽动数下鼻子。
她也终于从那喧嚣的人群间,闻到了一丝如朽木燃点的异样。她看向了身旁,打算和身旁的人询问。
但身旁那人,已经不在了。
林安平不知在何时松开了秦之秋的手,悄然离开。并跟着那未能看清是谁的人影,跨过了那连接风亭与月楼的廊桥,无声地走向上方。
高楼木梯旋旋而起。
向上看去,好像看不见尽头,与外面喧嚣的世界相隔了开来。外面依旧喧嚣,但楼内此刻却出奇地寂静,甚至连风声都格外清晰。
似有钢铁相撞的声音传出。
林安平站在了二楼的楼道里。他看着那楼道与风井间飘动的丝丝黑烟,神色微凝。
“……是火。”
话音刚落,便是爆炸。
巨大的火光一团从乌木廊桥处扩散开来,被点燃的木屑纷乱飞扬。声浪穿透了林安平的耳膜,也有力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在那瞬间,他本能地蹲下,倚着楼梯的扶手,避开了那股冲来的热浪。
丝丝热风被楼梯所散开,乱流划过他的身躯。
所幸,他并没有离那爆炸的廊桥太近。那阵热浪只是零散地吹来,只是肆虐了一阵就散了。
但这爆炸却将那好看的廊桥直接撕碎并炸上了天,将其断为两截。
断了桥,同时也断了退路。
可那断的却并非是林安平的退路。而是那如今还待在月楼顶层的人的退路。
*
街道上,观舞狮的人群呆愣地看着爆炸将残破的桥体崩碎。
残垣携火落下,砸在街上,扬起了席卷四方的烟尘。
顿时嘈杂的尖叫声和喊叫声四起。梅花桩上舞动着的瑞狮也僵了一瞬,忽然失去了平衡。
那舞动瑞狮的人分了心,一下子没支撑住,晃悠着往下跌去。
在周围巡视的断水峰弟子们望着这忽然的变故,脑袋空白。
他们并非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只是一切都来的太快,他们反应不过来。
风声,火声。哭声,喊声。
刹那间,众生相皆凝于这片阴黑的天穹。
只有风月亭内的那个少年,在这瞬间的凝滞里,动了起来!
他以肩粗暴地撞碎二楼的带火纸窗,体内的灵气猛然催动。这让少年以常人根本不可能及的力量加速,硬生生地踏碎了月楼的窗沿。
甚至都无法看清动作,只是如一抹鹰隼穿空的残影闪过;他自风月亭二楼内强硬地破窗而出。
没有一丝犹豫,他便挟着风挥散了身上的火光,越过这街道上的长空。
二楼不高,只不过数丈,却也足以让任何离开窗台的东西向下坠去。
“师父!”
少年的声音在空中呼啸而散。急切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了那些杂乱的噪声里。
但仍有人听到。
哪怕声音已乱,某样东西,却仍应声而来——
剑出破岚,风声亦起!
直剑的寒芒瞬闪,如钢钉那样被高速掷出。剑锋猛力插入街道上的梅花桩侧面,震得那梅花桩向后微旋数度狭角。
少年在空中微微侧身。以悬震的剑身为落点,踏于其上,并再度跃向空中。
白发的少女同时从风月亭里冲出。她猛地踏上一截低矮的梅桩,凌空而起。
失重的感觉,在那两个着落的舞狮人身上蓦然止住。
一男一女成双,将他们在空中分别扛起,然后重重落地。事出突然,那两个人都没有站稳,不得不将这两个舞狮人失手抛在地上,像四个装着沙子的麻袋那样滚落在地。
但这总好过从那一丈余的高桩上毫无防备地跌落。那足够要了那两个舞狮人的命!
待回过神来时,那两个舞狮人才发现,他们已呈大字躺在地上。
方才他们准备采的青映入眼帘。它仍高高挂着,在那片阴云和干燥的风中摇动。
但二人惊魂未定时,爆炸的声音就又再次传来;爆炸的仍是那风月亭,只是位置变成了那顶楼。
火柱如狂蛇般从窗口喷出,惊扰了盘旋在空中的黑鸦群。
鸦声急切哑鸣了一阵,但转瞬就错落地消散。在那阵爆炸扬出的黑烟中,鸦影如同断线了的风筝那般流散,如一泼浅墨那样,轻描淡写地被洗去于天穹,抹去了存在。
阴云风过,那爆炸的浓烟间突然闪出了火光。
这干燥的空气直接就将楼内的星火扬起明焰,以极其凶猛的来势,席卷了月楼的顶端。
狂风过境,劫火燎乱。
这很奇怪。即便这风月亭是木制的,可那火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席卷四方。木没有那么容易被火星所点着,瞬间就在楼里燃起大火。
这阴云压来,也不该如此干燥。它反而像尘,一阵腐朽的烟尘,而不是云。
阴云突然发出了滚雷声,云里有光闪动,却并非是白光,而是红光。
如红热的炭。
那炭火阴燃的感觉,是朽木在灶中发出亮光时的味道,是陈旧柴薪折断时飘出的烟尘的味道。
那也是他当初在洛阳城外,被灼烧脏器时闻到的,将死之人即将被燃作灰烬的味道!
林安平忽然又像回到了那仍是南剑宗宗主的那天。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手握着沉重的陌刀与那赤红的巨蛇对峙。那晚的树林里,也弥漫着雾霾般的烟尘。干呛得令人窒息。
他记得。
虽然他会忘掉很多东西,甚至连最珍贵的记忆都会被磨损……
但唯独心里某个落灰的角落处,那曾许下过约定的执念,绝对不会忘掉!
那少年猛地起身,看向了坐在地上的二人;然后,又向着身旁喘着大气的白发少女抛去了一个如铁般冷硬的眼神。
那像是平静镜水的栗色双瞳,忽然又沸腾了起来;那深井埋藏着的不是长到虚无的磨损记忆,而是某个如执念般深深扎根的幽魂。
镇人神,镇恶魂。恶行恶鬼,皆当斩。
杀了会死的,就埋掉;杀了不死的,就再杀。即便明知它们都会死灰复燃,哪怕只是短短数载的安宁,他也会亲手把那些恶人恶神斩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对腰当断,踢回地狱之中!
即便他说自己累了,也不想再去管了;可当他真正又遇上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事情时,身体却又本能地动了起来。
此刻林安平的双瞳里,映照出来的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也不是被磨损殆尽的残破灵魂。
那是一只从深井里爬出来的鬼神。
那是足以震慑此世此间此天此地一切鬼魅魍魉的,如修罗一般血战了千年的极恶鬼神!
“好像有人还在里面……”他的声音清冽干净又沉稳,但目光里却满是恐煞的杀意。“师父,还有二位。帮我一个忙。”
“说!”白发的少女回答得很干脆。
这让躺在地上的那两个舞狮人也急忙爬了起来,怔怔地点头。
“这些梅花桩,帮我搬动到街道中央。”少年对着三人吩咐道。“如你们平日里舞狮那般摆放就好,尽快。”
他说完,便一脚踹向那高耸的梅花桩。
沉重的桩子震动了一下,剑钢鸣着弹了出来,掉落在他的手中。
白发少女接过了他递来的剑。声鸣入鞘,寒芒尽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随后,那少年的视线重新摆向了被浓烟所笼罩的月楼,和那被炸毁的廊桥。
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好像即将要去做一件十分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