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城看出了高潼关的表情,也知道高潼关在想什么。可她没有回话,只是从腰间默默取出一份十分破烂的纸张。
她将那皱了的纸摊开在玄色刀匣上,顺直了;现在才看得出来它是一张镇贴,一张中间带着巨大刀痕的镇贴。
它的右下角有着三个模糊的朱砂指印,同时也写着三个人的名字。
长乐,秦之秋,林安平。
“师父有告诉过你他的名字吗?”李洛城问。
高潼关竟一时答不上来。
常日里,高潼关都是喊“师父”“林宗主”“林司掌”这一类的称呼。当然,最多的,还是亲昵地称呼为师父。可若是对那人直呼其名……高潼关回想了一下,她还真没这么喊过。
当年与他初见,那男人也只是摸着她的头说,他姓林,是这南剑宗的宗主。
那人平淡的栗色眸子里映着她的倒影,常常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感情十分内敛。他嘴里说的东西,和他自己有关的也很少,大多都是教她侠义公义之类的道理。
一个她惦记了一辈子的人,却未曾向她说过自己的名字。
高潼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但一想到他牵着自己的手,牵过了好多年,那阵悲戚又顿时烟消云散。
只想在再见面的时候黏着他嗔怪地撒娇,然后再把这未曾问过的问题,向他问一遍。
只要她问,那师父肯定就会浅笑着对她娓娓道来的吧。他可宠自己啦。
若有机会与他再见一面的话。
“师妹,你偷笑什么?”
“啊……”高潼关敛了敛脸上的笑意,拍了拍她那挺拔的胸脯:“没什么,师姐你继续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师父叫什么,我也只是叫他师父叫了一辈子。他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情,真是个大闷葫芦。”李洛城摇头道,然后指向了那个叫林安平的名字。“可你看这个,像不像师父的字迹?”
“像!”高潼关很用力地点头。
“这是其一。其二,你再看看这镇贴。”
李洛城将手指移到了那镇贴的一行小备注栏上,上面有三枚刺眼的血牡丹印。
“回这贴的司使,给这镇贴上按了三条加急印。这镇贴是从官道加特急由岭南传回中原的。跑死了两匹马。”
“一条中妖,二条妖群。三条……”高潼关喃喃着,忽然面露狠色,皱眉道:“大妖!”
李洛城点头:“这镇仪司使备注道,‘疑大妖烛阴;求援’。”
“烛阴……烛阴不是死了么?”高潼关有些难以置信。“师父已经把它给斩了才对。”
“我不知道,但事实如此。”李洛城耸肩。“如果你不确定,那就自己亲自去看看。”
“我知道了,谢谢师姐。我这就立马动身……”
高潼关的心里像是生出了一道希望,先前那阵哀怨之气一扫而空。
可李洛城此时却突然抽走了那份镇贴,卷了起来,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但是,你现在即不喝药,又天天像个哀妇似的捧着这刀匣,身子不好,想法也不正。我看呐,还是我代师妹去吧。”
“师姐!”
高潼关急了,站了起来,即嗔怪又娇媚地喊了一句:“你怎么学师父那般戏弄起我来了?”
这女娃儿果然是倾国倾城的红颜。她这一喊,脚往地上一跺;那柔软的丰腴胸脯,波涛汹涌,眸子也如秋水荡漾。配上娇嗔,此情此景,李洛城这女子的骨头竟也酥了两分。
也不知道那大闷葫芦师父,到底为何能如此地榆木脑袋。这么多年以来,高潼关的情愫,他是连一分都不知的吗?
李洛城无语地扁了扁嘴。
“你去也可以,师妹。但你得向我保证,按时喝药。不然我可不敢担保你舟车劳顿,说不定还没找到师父的蛛丝马迹,你就先倒在路上了。”
“我喝,我马上喝!”高潼关走上前夺去那张镇贴,像抓着什么宝贝似的,护在了胸脯上。“我保证会好好喝的。师姐,这镇贴,你就让我来处理!”
“你是镇仪司代司掌,这是镇妖贴。我阻止得了吗?”李洛城憋着笑道。“你倒是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可真别死了。”
“当然,师姐不用担心。”
“我是说真的,你可别死了。”李洛城笑着叹气道。“这南剑宗太大。我一个人,支不住。”
“如若有任何消息,有任何的可能……我都会把师父带回来的。”
高潼关紧紧地握着那镇贴,暗自低语道。
“我一定会……”
*
“救你……的……”
阴燃的火,在噼啪地燃着。
那人影早已像碳火那般烧烬。如今的祂,只不过是个徒有人形的开裂柴炭罢了。
但祂却在笑着。可怖,可恨——却又十分诡异地,让人感到三分可怜。
祂跪倒在林道间。身上的火像要被阴冷夜风所吹灭,摇摇欲坠;却又不停地重燃,吊诡无比。
手中那三截白垩枯骨,细长而又扭曲。曾经这枯骨还活着的时候,足有三人之高;可如今却萎缩地只像一条破烂的蛇,丢在路边,或许会被当作垃圾踩成齑粉。
断口处似被什么刀剑所劈断,还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那人影忽然想起了先前在茶楼内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望向祂的时候,眼中先是一分惊诧,其后便是八分的恐煞之气,仿佛要将祂活活吞噬……那是要把它斩碎的,鬼神般的目光!
每每想起,祂都会不自觉地颤动。
可怕。
但那少年眼中所蕴涵着的最后一分的神情,竟是望向周遭人时,将那恐煞之气收敛起来的犹豫。
若非要顾及那些人,估计那少年在那茶楼爆炸后,就会立马提着刀回去把它砍了吧。
可这正是祂所笑的。可笑啊……可笑啊!
鬼神也是人吗?是啊,那鬼神也是人啊!
孱弱的人又怎么能赢得了妖异?
鬼神也是人啊!鬼神也是人啊……
那么……手中这正是鬼神遗骸的枯骨……也是人吗?
就连祂自己……也是……
人吗?
人影忽然愣住了。但这阵奇怪的思考很快便被烧尽,只剩下狂喜。
为祂遇见的那少年,不是将这枯骨斩了的鬼神而狂喜。
至少他不再是。
“他不是……那恶鬼……”人影又咯咯地阴笑。“那么……火……就会一直烧……”
“劫火……风吹……又再起……”
“我不信……那落血契……”
“我也是……能……救你……的……”
祂笑着,忽然就发狂了似地将那三截枯骨往口中塞去。骨刺将祂碳化的脸刮得嘎吱作响,落下了如龟裂般的燃火碳块。
祂吃着,笑着,却又在癫狂地嚎哭着。哭得像在笑。
身上的火,竟诡异地燃高了三尺;泪如熔铁那般落下,红亮的东西落在地上,顿时烫出一阵阵黑烟。
阴风大作。白色且宁静的幽火与赤红却癫狂的烈炎交织,如狂燃了千年的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