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南海郡乐昌县,清晨的立恒峰。
厨房内的雏鸡已经长出了初羽,但身上仍带着些许绒毛。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踢踏的木屐声而渐响,直到那只纤细的手将谷糠撒下才安静下来。
秦之秋右手撒着糠,左手则夹着两块木板,用粗布捆着,吊在脖子上固定;她哼哼着看着鸡仔们吃谷子,然后便拿走放在灶台上装谷糠的簸箕。
原来的位置,则多了一碗热腾的粥。
穿着粗布麻衣的长乐正在抽出灶内的碳火,插进下方的炉灰中将其熄灭。那碗热腾的滚白粥很快便被林安平端去饭桌上摆好,摞上最后一双筷子。
简易的木桌上摆满了东西。甜酸荞头和豆角干一类的咸菜摆在一旁,酿豆腐和炒莙荙菜也没有少。
中间那一锅则是猪肚鸡汤,是这一桌上最奢侈的菜。
前阵子清明,乐昌城里富贵人家杀猪上山扫墓拜山。秦之秋简直是个无敌大村姑,在一群大妈之间依靠三寸不烂之舌杀出重围,竟真的给她从市坊里将那副猪肚买了下来。
她说最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首先得享享口福。
林安平也同意。毕竟他来到这里乐昌,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好的了。
“来来来,开饭开饭!”秦之秋招呼着一桌的人围坐在长板凳上。
岳宁欣如今在立恒峰上养伤,和她的那两个帮工都在;来帮忙下厨的长乐自然也有一份,而作为立恒峰的弟子,林安平当然也在场。
但除此以外,在场的还有一群意外来客。
楚应晴和她的弟子。
她倚着面无表情的林安平,拍了拍他的手,强硬地塞进了林安平和秦之秋之间,也坐下了。
“安平,开饭了。”她伸筷子给林安平夹了鸡腿。“来,你在这风月亭受了伤,吃些好的补补。”
身后的那些断水峰弟子则是眉毛跳跳地看着林安平。
那平时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冰冷师尊,现在竟然对着那小子如此亲昵……可他们却敢怒不敢言。只好在心里咬咬牙。
“安平啊,你看你为什么非在这里受罪,不肯从了师姨呢?”
楚应晴轻抚着他的胸膛,又说:“你看这鸡腿,都煮过头了,卖相一点也不好……你若是跟我去断水峰,师姨给你做更好的,亲自给你下面吃……”
林安平笑笑不说话。
“楚峰主,这是林少侠煲的汤。”长乐嚼着豆角干,冷不丁地说道,声音冰冷。
“啊?那……那应该是我师妹买的鸡不够好。”
“楚应晴,你还吃不吃了?”秦之秋眉毛一跳。“不吃滚蛋!”
“啧……”
在两人争执间,林安平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楚应晴的身边溜走,反而坐到了秦之秋和长乐之间。他把那鸡腿顺势放进了秦之秋的碗里,然后默默地喝起了粥。
秦之秋和楚应晴像两只正在斗法的母鸡,瞪着对方,谁也不让着谁;而长乐和岳家班的人则是无视了那帮站在一旁的断水峰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
这样的场景,他这几天已经见过好多次了。
自那天月楼大火以后,岳家班剩下的人便被带到立恒峰养伤。而长乐旅居的地方连同她的盘缠一同被烧了个精光……于是秦之秋胸脯一挺脑袋一摇,让无处可归的她也住进来了。
这立恒峰原本寂寥无人,清净得很。如今多添了几双筷子,烟火气和笑声也多了起来。
而楚应晴?
这家伙其实也没人愿意搭理她……可她倒像个苍蝇似的,三天两头就带人来这立恒峰送伤药,蹭饭吃;而林安平明白,她这么无事献殷勤,无非是想撬走他罢了。
他这只有三等一阶“玉衡一”的少年,竟有勇气踏入妖诡火海,直面那大妖;甚至还和镇仪司使一起,把那火海里的岳家班三人给救了出来。
在这事情走漏了风声后,可想而知那楚应晴对他是怎么想的了。
眼神都快拉丝了。
可实际上,那天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英明神武。
林安平回想起来时,更多的只是走钢丝般的以身涉险。
那天风月亭的大火,最后一次爆炸,直接炸塌了月楼。
而于空中的三人,也很不幸地被爆炸的余波所波及到了。
但就在那一刹那,一个球状的空间透明地扩散开来;这片大地施于他们身上的引力,竟直接被削减至零。
那个时候,林安平的余光,瞥见了岳宁欣的嘴角冒出一大股血流。
这是强行压迫自己的经络,使灵气如被压榨那般运转的副作用。
而她如此对待自己,则是为了施展那能够操控此间山海无形之“力”的强大玄术——
洛神月。
「轻云蔽月,流风雪;翩若惊鸿,婉游龙。
凌啸如轻风,万钧比岳鼎。
山海云间,洛水流天。」
玄录志《山海绘·西山》,其之二。
在释放的那一瞬间,周遭的重力被她所扭曲。在那球形的区域里,无处不在的“力”,都被她所系数掌控并减弱。
这才让坠向于地面的他们没有被活活摔死。
可惜的是,这玄术能让她对身边的事物做出掌控,却唯独无法对她自己起作用。
当众人看着她重重落下时,那道在楼外等待的白发倩影轻盈地踏上梅花桩,伸手将她接住了。
秦之秋把她救了下来。
虽然强大的冲击力将秦之秋的左手当场砸断了骨,但还好岳宁欣的人没有大碍。而秦之秋作为修习灵气之人,每日按时服林安平开给她的补药,再加上灵气疗愈,好得也很快。
这才过了一周有余,秦之秋已经又活蹦乱跳;其余人的恢复情况也差不多。
除了岳宁欣。
她身上有烧伤不止,那时还强行压榨自己的灵气,让经络催断了不少。
普通的江湖人,却拥有了一副过于强大的人魂。
而这人魂所筑起的过于强大的玄术,反过来害了她那资质平平、难以掌控如此恐怖力量的人身。
也难怪这世上能修道的人寥寥无几,而能使玄术的人更是稀少。
其实人人都有那修所谓仙的机会。但习得的力量,却不是谁都承受得住的。
还好林安平的医术算高明。几番开方煎药调理下来,她的经络是稳住了。不过要完全恢复,要用上多少年,那倒是未知数。
但她最近时不时显露出来的忧愁神色,倒不全是因为这一遭。
她更担心的,则是那些消失的岳家班人。
自那天月楼大火后,除了刘岳和华仔,其他的人竟如人间蒸发那般消失。可她也没办法,只能将那希望寄托于这乐昌城的县令与当地的南剑宗裁断司。
这几日于立恒峰养伤,她也不单是为了养伤。
岳宁欣在等。等自己的伤好,更是等那南剑宗的裁断司使,带着岳家班的人的消息归来;不管是死是活,至少能知道那些人的下落。就算只是知道了,也足够了。
阿爹说那些是家人。她说不是。
可到头来,她依旧倔强地要找。找回那些她说是江湖过客的人的消息,也为了找那些消失的人回来,回到这名为岳家班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