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灰蒙蒙的,天青色的蒙蒙细雨罩住了朦胧群山;清明前后,常有此情此景。
湍急的长河于前方奔腾。正值桃花春汛,汉水的江水滚滚而来。
策马于官道狂奔的那一队人马,未曾放慢速度。在这山间江上,犹如一泼墨点,渺小又孤寂。
这阵细雨清凉,柔和地洗去了策马的高潼关身上的风尘。
铁蹄溅起泥土,携风而过。
如今乃三月十五,江夏郡的破晓清晨。
她已经在路上赶了三日,中间未曾停歇过。同行的裁断司使都已开始显出疲态,可之前在洛阳的南剑宗府内娇柔百媚的病弱女子,此刻却是这队人马里御马最有力的那个。
按如此速度,如果不再停歇……
再过十日……不,快的话只用七日。
再七日便可到达岭南。她暗自想道。
两副刀匣挂在赤红骏马的马鞍双侧,而她的身后正背着第三副。负载最重的她策马跑在最前方,拐过了最后一个山弯,铁蹄踏上了那横跨汉水的巨大渡桥。
隐隐能看见前方汉阳城的青砖城墙。
“高司掌!”身后的一个司使架马迎风大喊。“此城便是长江北岸的最后一个驿点!再往前,便是渡长江的汉阳渡了!”
言下之意无非是让她停下。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下令暂歇。但她却只是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令牌,将它向身后一丢。
那令牌随风落入身后的裁断司使怀中。
“随我渡江。渡江之后,你们在前方江夏城的黄鹤楼暂作歇息,最迟翌日清晨启程。”她没有回头。“我先行一步。”
“高司掌,你已经两日两夜风雨兼程,属下认为不妥!”
“不用在意我。”她随口一说,便策马加速。
她与胯下那马一同渐远,直往汉阳城的城门而去。身后的司使只见那城门缓缓打开,高潼关的身影便隐没在了那阵轻雨之中。
只留一阵烟雨中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师父……等我。”她低声说道,眼里的神色迷离且偏执,渗出丝丝病态。“你一定在那里的……一定是在那里……”
*
林安平双目发愣。
忽然他就把头往桌后一撇,打了个喷嚏。
明明今天没下雨。天气也已逐渐暖和起来了,也不冷。怎么最近就老是突然鼻子痒呢?
莫非自己患了什么花粉症……
他没有多想,只是往嘴里多扒了两口粥。
斜眼看了看放在饭厅的那年历,他又盘算了一下。
今日是三月十七。一周之后,便是先前约好的宗门大会的时间了。
如今这楚应晴天天来这里蹭饭吃。林安平总觉得她除了来撬墙脚外,还有些不怀好意的念头。
只不过一时看不出来她想干什么。
这镇妖事已做完了,丹药五十份也存得好好的;就差南剑宗的裁断使还没回信。不过谅这楚应晴再怎么霸道,也不敢对南剑宗指手画脚,也不敢对这裁断使的信起贼心。
一直没回信,估计是因为乐昌算小县城。
这南海的裁断司分司处理事情有先后次序,乐昌发出的信可能被积压到最下边去了。
想来今明两天就会有回信到了吧。
而正当他打算起身舀那锅猪肚鸡汤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金属摩擦的声音。是佩刀……
不,不是佩刀。那声音沉重而又内敛,是比佩刀更沉重、更庞大的某样东西。
刀匣。
“有人来了。”楚应晴最先反应过来。
随后便是长乐。端着碗的她先是皱眉,但很快便放松了下来。来者似乎对她并不构成威胁,反倒像是自己人。
长乐的反应确实是对的。当这饭厅的门被推开时,众人眼里所见的,便是那朵绣在玄色袍上的凛白刀梅。
成群的刀梅——凛白苍若纷飞雪,狂芒敛沉萧杀气。
南剑宗裁断司的徽记。
“请问哪位是岳宁欣岳小姐?”领头的那位男子发话问道。“我是南剑宗裁断司,南海郡分司的司掌。有事前来拜访。”
“分司司掌?”林安平疑惑地嘟哝道。
“我是!”岳宁欣急忙站了起来,眼里忽然带上了某些类似希冀的神色。
岳家班的人消失了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音讯。之前她报给了这乐昌城的衙司与南海郡的南剑宗裁断司,想必如今是有什么消息了。
她没想到,这裁断司竟会带着那么多人来复信。先前她曾听闻裁断司办事务实,干净利落,一切从简;但对方带这么多人来,看来这次是十分重视她的事情。
一定有着落了;太好了……岳宁欣心想。
太好了。
可是,当她张口准备再问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阵既视感。
一阵在那月楼里曾见到过的既视感——
指间的丝线泛出一点纤芒,随后那玄色方匣内的什么机关便会运转,发出冰冷声音的既视感。
那是刀剑出匣时锋芒尽露的声音。
“拿下她。”分司掌轻声说。
那些裁断司使,全都拔出了刀!
“为……什么?”岳宁欣准备问的话破碎了,只是怔怔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连同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最为震惊的人是长乐和林安平,两人都摆出了十分不可置信的目光。
“干嘛啊!你们在做什么?”
秦之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放下碗站了起来,想让这群突然闯进来的家伙礼貌一些,嘴里还啃着一根鸡爪。
结果她的话刚说出口,一丝寒芒,竟就直接就指向了她的咽喉!
林安平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
“给我放下!”
坐在她身旁的那少年突然一拍桌子起身,低沉地恶吼道:“凭什么?”
他眼角处冒出的几分杀气,瞬间便引来了更多的横刀刀锋相向。
“别动!”
“快停手!”
“凭裁断司正在行司务!”
“你行的什么司务?给我说清楚!”
一时间,举剑的裁断司使、长乐、领头的分司掌,还有林安平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在这饭厅里杂乱无比,恐怖的硝烟气息在悄然间弥漫了起来。
长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身旁如狂龙般暴怒的少年。
他顿时露出的那种凶狠的眼神,仿佛被触到了什么逆鳞。她之前从来没见到过;这和他在讨伐妖异时会显露出的神色,不一样。
“无可奉告。”裁断司的分司掌眼色一沉。“挡我司者即斩。”
“按的哪条司律来斩?我不记得有这种规矩。”林安平呛了回去。
“你不必知道我用哪条司律来斩你,小子。”
“若说不出司律来,就连南剑宗本宗的裁断司司掌都不敢斩我!”林安平恶狠狠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真能把你斩了。”
那裁断司的分司掌面不改色。他手腕一抖,背后的刀匣便弹出了横刀刀柄。
“真是口气不轻的毛头小子……”刀随着话语落入了他的手中。“你又叫什么?”
林安平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空气中的杀意顿时浓厚了两分。
“我乃东京洛阳镇仪司司使长乐,本次出使乐昌是为调查大妖之事。”长乐悄悄地按住了林安平的手,对那裁断司的分司掌说道。“告诉我你的身份。”
“你又是谁?”那裁断司分司掌向她皱眉。
“听不懂人话是么?这立恒峰的偏院里有我的镇袍,令牌和刀匣。若是不信,你带人去随便验。”长乐的声音变得更冷了一些。
裁断司分司掌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裁断司使持着刀离去了。
“南天七司,有曰断裁。裁断司司律第四条,刀匣出刃向人前,必先定罪。你若是道不出这一二三四来,我定向洛阳回你的罪状。”长乐像个机器那般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司掌会怎么找你麻烦,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裁断司的分司掌脸色变得不自然了起来。
可他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后,便恢复了镇静。
“好……”他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然后将手中的横刀背在身后。“好,那就按规矩来。”
随着他的挥手,指向秦之秋咽喉的横刀也消失了。林安平那差点就要暴起的杀意也因此逐渐平息,像是因暴怒而炸起的龙鳞被抚平。
只不过,对着岳宁欣和她那两位帮工举着的刀,倒是不少反增。
“我名为武贺名,乃南海郡裁断司分司掌。”他将目光从长乐身上瞟向了秦之秋,最后又放在态度逐渐变得冷淡的林安平身上。“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裁断大妖之事。”
“武司掌且说。”林安平恢复了那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近日,南海郡郡治所在的南海县,有恶妖于夜半巡更时,于广州内港附近焚杀城民。”
武贺名缓缓踱步,随后看向了岳宁欣。
“巡更防火人所见,那恶妖双人成行,浑身燃火,身披舞狮艺具。在当地的裁断司使将其斩杀后,查得其身份为南海县岳家班的艺者。”
岳宁欣的双目忽然瞪大了。
“数日前,岳家班受乐昌茶商杨家所邀,旅艺至乐昌县。结果舞狮当日对街风月亭便被烧毁,当晚杨家上下又遭杀害,惨遭火焚刀杀,脏器尽失。”
武贺名抬手,横刀立指岳宁欣:“如今岳家班者又再现于南海县,焚杀港口城民……岳家班主岳宁欣,这妖害全数与你有关,你还有什么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