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更四刻自然还是有很长时间的。
夜市里的商铺门沿灯笼高挂。红色的光洒在支起的麻布棚上，人来人往间是夹杂着岭南方言与异邦外语的吆喝。
断水峰的峰主楚应晴正身着一袭华丽的高腰襦裙，于这夜市中缓缓踱步。身后跟着的两名弟子为她撑着米黄色的纸伞，光透过伞纸显得朦胧，照不清她那艳绝四方的面容。
穿着成这样逛街，算是今晚给她自己放松一下。
明天一早，她便要向南海郡的裁断司谒见。如此奔波劳碌，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一纸裁断使的回信。
宗门大会召开前的四日还没拿到裁断使的回信，属实不该。
但她确实没料到在那立恒峰对林安平软磨硬泡时，竟会给她遇上裁断司缉拿嫌犯；更没料到那林安平竟真的敢与裁断司掌四目相对眼带火花。
不出事还算好，可这一火花带闪电顿时就让硝烟味起来了，甚至还不小心电焦了在旁边看戏的她。
无妄之灾。
那天武贺名说要十天八天后回信，原本她以为这只是刁难立恒峰。
结果在一旁缩成鹌鹑明哲保身也没用，当时一句话没说的她也遭殃了……本该在前天就收到回信的她啥也没等到，只好火急火燎地赶来南海县亲自登门拜访。
这身盛装就是为了和那分司掌见面准备的。她清楚自己的身段和脸庞对男子杀伤力极大，穿着艳丽一些到时候说情也方便几分；说不定还能风凉几句立恒峰的坏话，让他们丢尽脸面。
想到这，楚应晴胸口里堵着的那口气就舒了一些。
可她还是气不过。
气到她一想到“秦之秋”这三个字就坐立不安，非要从客栈下来逛街散心才得以平静。
她气秦之秋那仿佛八辈子修来的狗屎运；更气她自己千算万算，却始终斗不过那个脑袋空空的二货傻帽。
从还是秦之秋的师姐时，楚应晴就一直看不惯她这师妹了。
那个时候的楚应晴仍是立恒峰的内门二弟子。她出身布衣，进入宗门不只为修道，更为寻得一条能改变命运出路；她的资质不算很高，但她相信人定胜天。
每天起早贪黑地修行，小心地打点着宗里的人脉。她一直都在努力做得最好，因为她知道这总有一天会为她带来点什么：或是长老之位，或是师父的青睐之类。
一点一滴，终有回报。
但秦之秋的出现却完全打破了她的想象。
那年的冬去春来，这个二愣子如一道春雷那般炸在了立恒峰间。
她一出现就夺去了师父的关注。秦之秋就像个天生命定的女主角那样，一切最好的都云集于她……尽管楚应晴怎么看都看不懂这二货到底有什么能耐，横竖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如番薯般的小废物。
只是因为师父一句飘渺的“这丫头有这立恒峰的‘魂’”。
就只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把楚应晴那么多年的存在轻描淡写地抹了。
活像一个命中注定要给鲜花作陪衬的路人甲。
或许就是在那时，她便埋下了那欺师叛道的种子；或因几分的嫉妒，又因几分不信这邪的狠劲。
楚应晴不是个懂得放弃的人，她只知道自己理应得到些什么。
抢还是骗，不仁或是不义，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
她就是这样纯粹的狠辣女子。在师父死后便立刻用自己积累的人脉篡位，分峰占山一气呵成；即便是大师姐因此郁郁而终，她也没有软下心来。
只是那年在山头上被秦之秋一巴掌打翻她带去祭奠的酒，让她心里落下了一些阴霾。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二愣子也是会发狠的。
搞得她像个坏人似的。不……她确实是个不可置否的坏人。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仁不义又如何？她应得的，说什么都会归于她手中。
所以，这个小插曲也仅仅只是给她落了一些阴霾；楚应晴不会让那些东西纷纷扰扰萦绕于心头。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是断水峰的峰主了。
或许再过几年，这师妹便会识相地滚蛋，把理应属于她的立恒峰给拱手相让。到那时楚应晴就能够证明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人定胜天。
只可惜她算错了。
命是像在跟她开玩笑。在她对这宗主之位十拿九稳时，秦之秋却带着一个谜一样的天才弟子纵剑立誓，震喝全场；在她设计阻止揭榜时，又偏偏有南剑宗的镇仪司使帮秦之秋解围。
就连那江湖游艺人都偏偏要看低她一眼。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用。她知道按师妹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来这南海城里劫人走；正因如此，她才提前提醒了那南海郡的裁断司，今夜或有妖害发生，让他们加更加巡。
秦之秋从来都是想到哪做到哪，光凭一腔热血行事。这样简单的人，谁又猜不透她的行踪呢？
楚应晴已经打探到风声了。今夜的裁断司，确实是加派了人手。
若秦之秋轻举妄动被抓到现行，那不止人没法劫走，就连获得裁断使的回信的资质都会丧掉。
“秦之秋？呵……”楚应晴掂起身旁花火摊上的一节烟花棒，死死地捏在手里，像在捏着嘴里念着那人的脖子。“我看你现在还能怎么办。”
“这位美女，我们这的烟花，是蕃街夜市里最好的！”摊主对着她点头哈腰道。“蕃人都爱我们这的烟火，您看，这是咱们新进的绿花棒，也有红的……”
“不都是小孩子才会玩的东西么？”楚应晴扁了扁嘴。“幼稚。”
“唉呀，大人也喜欢的，也喜欢……美女要不买一点试一下？”
“我看这品质倒也没多好。且看看吧。”楚应晴百无聊赖地将那烟花棒丢下，然后指了指挂在一旁的烟花风车。“哎，对了。摆摊的，你给我介绍介绍这……”
“——这些，这些，还有这个。都要了。”
话音未落，一只小手突然把那风车抢下。
一块大银元直接拍在了店家的面前，一下就让店家那局促的颜面喜庆地展了开来。
在楚应晴错愕的目光下，她向身旁瞥去。那是一个身高仅到她脸颊处的娇小丫头，头顶上正斜戴着一个白色的笑面漆木面具。
声音竟在她耳里听得有些熟悉。
“店家，这难道不是我先看上的？”楚应晴绷不住了。
“美女，这都是小孩子才会玩的东西。幼稚的很，您不适合的。”店家对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然后又扭头对那小姑娘摆出了谄媚的笑容。“这位姑娘，你还有什么想看的？”
“有没有大烟花？冲天炮，地老鼠，都可以。”那姑娘又从袖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我也要了。”
“好嘞！”
在这店家低头忙活的时候，楚应晴那错愕的神色已经飙到了极点。
直到她看清那买烟花的姑娘的面庞时，她的眼角更是抽抽得停不下来。
“嗯？竟然是楚峰主。”
“哟……哟，原来是司使大人……”楚应晴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向长乐道了个屈膝礼。“司使大人怎么今天突然有闲兴致，玩起烟花来了？”
“你也想要？”长乐从怀里摸出了那个风车，面无表情递给了楚应晴。“那你拿去。”
“不，我倒也没那么想要……”
“也是，这个没那么好玩。”长乐冷冷地点了点头，收回了她的手。“感觉你也应该不会喜欢。”
楚应晴苦笑了起来。
她倒不是对这烟花被夺走感到意外，而是对这坏过她好事的镇仪司使又再次出现在面前而感到了一丝尴尬。
不过，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楚应晴看了两眼，长乐的怀里确实抱满了一大堆各色烟花。兴许镇仪司使都有些小爱好也说不定……而长乐的爱好便是放烟花。
而楚应晴似乎真的猜对了。因为长乐的脸虽没有变化，但她的语气却变得轻快了起来。
“好玩点的，我想想……”
长乐突然沉思，然后便抽了怀里的一根大炮筒递了过去：“这个。”
“这个？”
“劲大。”
楚应晴迷迷糊糊地接过了那根玩意儿。那玩意儿在她手中擎天直上……让她好似托塔李天王。
长乐点头，然后又分了一点零散的小烟花给后边为她撑伞的弟子：“你们也拿一点，都好玩的。”
弟子原本想拒绝。但碍于师尊已经接过那老大粗长炮，他们也不好意思说不。
“我没想到，原来楚峰主爱玩这个。”在断水峰三人组懵逼时，长乐便冷不丁说道。“秦小姐和林少侠都觉得我玩烟花很奇怪。你们不会这么觉得吧？”
一听到那名字，楚应晴便回过神来。
她听得出来。
她在天倚宗那么多年，打点关系暗结同携，无非就是靠一个听字。
长乐那么急切地愿意分她一些烟花，想必是把她当成是可以结交的人了。而那秦之秋与林安平都对她的爱好表示疑惑……想必是难以接受这面瘫司使的反差。
有不能接受的地方，便会有嫌隙。
有嫌隙的话……
短暂的沉思后，楚应晴便又动了些许那挖墙角的心思。
她能动手去挖那弟子林安平，如今巴结一下这南剑宗的镇仪司使，又何乐而不为呢？
朋友自是越多越好。
“不会，我也挺喜欢玩的。”楚应晴突然摆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笑容，轻拍那大炮筒说道。“有时烦闷了，我也会燃点烟火解解闷。对了，听司使说起我师妹和她的弟子，难道他们……也在这城里？”
长乐眨了眨眼。她思索了一阵，还是点头了。
“这样啊。那为何他们又不和你一起来买烟花呢？我还以为，你们是好友呢。”
“算是有缘。不过，他们和楚峰主不一样，似乎不太对烟火感兴趣……一开始还劝阻我放。”
“原来如此。看来我和长乐司使，反而倒更有缘些呢。”楚应晴颔首点头，笑魇如花。
“嗯……有缘吧。”长乐幽幽地说。
“不知长乐司使一人逛街是否会烦闷？不如，就让我来陪您走一段……”
“倒也不用，谢过楚峰主好意了。不过，我看楚峰主喜欢，也为了报楚峰主的好意，这冲天大炮我就再送你一根得了。”
长乐挥手，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根刚买下来的大烟花：“今晚，不如我们就把这烟花一起放了吧。”
“真的吗？司使大人若不嫌弃，那我自然是会相陪……”
“不用陪，一起放就好了。”长乐摇头。“到时候我在城东放，你在城西放。”
“呃？”楚应晴有些疑惑。
“……那样才够壮观。”长乐愣了一下，解释道。
”呃……喔，喔！对，壮观，壮观得很……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司使喜欢。”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长乐对她伸出了赞赏的大拇指。“到时候，三更四刻，不见不散。我先谢过楚峰主，愿意陪我一起做这玩闹事了。”
“没事。朋友之间，这样才对。反观我师妹和她的弟子，倒是一点风情都不解……”
“再会。”长乐还没说完，身形就如流影般没入了夜市的人群里。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
楚应晴看着长乐的背影急速消失，倒也很纳闷。
这司使怎么说着说着就又跑掉了？明明只是放个玩乐的烟花，反而像在干什么紧要的急事似的。
可是，她懒得去多想。
一想到这长乐和自己放烟花，而那秦之秋却因嫌弃这般小儿兴致和司使心生间隙。楚应晴便也觉得自己浅浅讨好一下这镇仪司使，也是有用处了。
她笑着，然后将那大冲天炮往身后一丢，让弟子替她接住。
烟花烟花，可真是个好东西。她想。
这南海城三更时的烟火，不知会有多么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