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夜市外的两条街处，便是珠江河堤。
成排的榕树枝条下飘荡着如丝的气根，循着江风而晃荡。红幕笼中的明灯烨动，稀稀落落地点亮；遥隔车马街道数十尺，只照亮这河畔一隅。
已经不是夜市的范围里了，人和灯光自然是稀少的。萦绕在耳边的只有江水随波冲刷石质河堤的哗声，墨绿江水的气味在浅层的浮沫中翻涌。
“真小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秦之秋背着手蹦蹦跳跳，踢踏着地上的小石子。
“明明他们都没打烊，可还是非要赶我们走……”
“教坊奏曲是为赚钱。我们能点几壶茶在里面待那么久，也算物超所值了。”林安平无奈笑道。“那老板娘虽看着凶神恶煞，可临走之前还祝我们冚家富贵，态度倒是还蛮不错的。”
“笨蛋，那是在骂你呀！”秦之秋呀嘿一声跳到他身边，敲了敲他脑袋。
林安平操着一口河洛官话，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这样么……”
秦之秋心想这大城市还真是不友好！
明明她在乐昌时，只花几文钱就能蹲在说书摊边听一个下午。听到那说书人对她翻白眼为止，她才会腆着脸拍拍屁股的尘溜走。
可这招在南海明显不管用。她咕噜地喝了才三四壶茶，就已经被那老板娘凶神恶煞地盯着了，势有把这帮狗皮膏药连人带桌丢出楼外的气势……三个穷鬼见状只好灰溜溜地走掉，走之前秦之秋还狂啃了两口果盘里的李子，气得那老板娘嘴歪歪。
没处可去，只好在外面游荡。
现在距离三更四刻还有段时间。林安平要观察这江边的暗道，便和秦之秋先来踩点。
原本他想到让秦之秋去夜市找个摊子歇息，待到时间合适再与他一同汇合。可秦之秋却说想要来看看；待在那闹市里，没意思。
“安平，你猜猜我还带了什么来？”她神秘兮兮地把林安平的手抓住，然后往她的袖子里塞。
袖里是她温凝如玉的手臂，散发着丝丝体温。林安平的手被江风吹得有些冷，直接就这么被她塞了进去，自然冻得她微微跺脚。
林安平愣了一阵，然后便看到她把手也缩了回去了宽袖里。
她的手指在袖里跟他交错，弄得他痒痒的。然后就是手心处被秦之秋塞来数条似木棍的东西。
“锵锵！”秦之秋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笑得灿烂。“好玩的来啦！”
林安平将手抽出。低头一看，原来那些是烟花棒。
似乎是于夜市牌坊处分别时，从长乐手里摸来的。他那时还以为两个女孩在开什么女子会，所以便自觉地走开了两步，没有听；现在想来，估计只是借烟花。
“师父想烧烟花？”林安平有些愣。
“对呀。你看这珠江河，那么长……我呀，早就想在在河边烧一次烟花玩了。”秦之秋点头。“安平有见到过小孩子上河边放烟花炮仗吗？”
他回想了一下，便点了头。
那些流萤般的光影，说没见过是假的。
虽说那种画面对他而言却很稀有，即便他已度过了近乎千个除夕。
先前和秦之秋观舞狮时一同看那鞭炮高挂，已经是十分珍贵的记忆了。
“我见过，但是我从来都没放过。”她盯着手里的烟花棒。
“是么？我还以为那些城里的小孩会和师父一起玩……”
林安平自认为秦之秋那活泼的性格和小孩子玩得很来。她没事的时候看着二兮兮的，也无忧无虑，看着就很开朗。
“一开始会，可后来就慢慢不理我了。”秦之秋嘟起了嘴。“他们爹妈说我是怪人，不让他们和我玩。”
她抡风车那般晃起了手。
“在那乐昌城外的泷水边，每到除夕都有好多小孩子在那里放烟花。烟花有蓝的有绿的，我就隔着河水远远地看。从前师父还在的时候，立恒峰可热闹了，我就想着过年的时候也能和大家一起去放烟花……只可惜我在那还没待够一年，大家就散了。”
“不够一年？”
林安平听她说过这事。但当时秦之秋只是泛泛而谈，他还以为秦之秋在这立恒峰待了很久，不然怎么可能会被传峰主之位？
但事实却只不过是须臾间的照面。
“嗯。就在师父捡到我不久以后。”秦之秋用烟花棒点了点她自己的鼻尖。“我没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你不愿意做我的弟子……我担心你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我没敢说。”
她偷偷瞟了一眼林安平。
回应她的自然是一个很无奈的笑容，因为她那时候确实是想多了。
林安平从来都没有这种的想法。即便他成了天下万宗魁首的宗主，但在高位上却也未曾忘记过，好多年以前，他不过是个被捡回来的野小子。
而他和秦之秋相见的时候，也同样是个被捡回来的野小子。
“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那时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身世，没有未来，也没有记忆……只有名字。师父怕我流浪下去会被饿死，所以就让我在山门里暂住。后来也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弟子……因为她说我有立恒峰的侠义之心。”
“师父确实有那侠义凛然之气。”
秦之秋有点不太好意思：“不……后来师父和我说，其实是因为我买糖葫芦的时候会把它分给村里的小孩。”
林安平无语。看来秦之秋这二愣子性格是有传承的……这立恒峰的师祖也有点老不正经。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当年遇见涂山衡的日子。当年那个不正经的狐狸，也只是靠着一张嘴忽悠他罢了。
那年烽火连天时，她说他长生不死天生奇骨……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狐狸只是看他可怜，怕他真饿死了，想把他带在身边才随口胡诌。
只不过还真给她蒙对了。林安平真的是个长生不死的怪物。
而秦之秋的情况也大概是如此。她也只是恰巧有那侠义之心。
“或许是误会，又或许是我除了这立恒峰以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待着了。所以我便一直守着这山门，守着守着，人就慢慢没了。”秦之秋嘿嘿地笑了起来。
“从前宗门上好多人呢！有时候半夜都能看到有人在修行。那时我晚上睡不着觉就会去看星星，总有师兄和师姐……”她突然愣了，蓦然苦笑一声，然后摇头。“和我聊天，问我在看什么。还要我小心点，别着凉了。”
“想来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林安平随口点头道。“至少曾经。”
“嗯，大家以前都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想忘了那短短的一段好时光。后来就算他们变了，我也不想变。”
秦之秋低声说，手上晃着的烟花棒也停了下来。
“所以我一直有在立恒峰的桃花树下坐着看星星。夜风吹啊吹呐……树叶晃呀晃的，星星和月亮的光会透过树叶洒下来碎掉的光，摇摇摆摆。”
“师父可别感冒了……”林安平也猜到了秦之秋口中的“师姐”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有时我会在树下睡着，有时也会梦到过大年。风有点冷，我在梦里裹着大衣走在泷水边，手里会拎着烟花棒，边走边烧。大家都来陪我放烟花，一片亮盈盈的，好多颜色都混在一起。可漂亮啦。”
说着说着，秦之秋突然把烟花棒举了起来，对它吹了一口气。
“但醒过来之后却发现只是山风在吹，身边其实一个人都没有啦。我也真的感冒了，一连好几天都打喷嚏流鼻涕。”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为什么会突然吹起风来呢？
林安平朦胧间只感觉到，那像是在吹散如泡影般的梦境。
只因那仿若萍水相逢的幸福，独守空门了好多年。
他也并不是没有感触，甚至更甚。
他也独自端坐在那南剑宗的位置上五百年。见世间繁华来来去去，却没有一点是属于自己的。徒弟死了一批又一批，剑断了又铸又断，他渐渐地也忘了过往的那些羁绊与相守。到最后其实还仍能刻在脑海里的，也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誓言了。
可那却已经是他仍拥有的全部了啊。其实千年那么久他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很多东西兜兜转转到最后只剩下“寂寞”两个字。就像秦之秋嘴里说的那些烟花一样，流影般的烟火不过是一瞬的爱和梦，却也在脑海里烙刻了太久太久。
因为已经是能够记住的全部了。
“所以我就想，若是能隔着河岸和那些小孩子一起放烟花，手里握着那些流萤，一路在江边走走停停，其实还挺开心的。”秦之秋将烟花棒递到林安平面前。“虽然和你在这江边只是走走，也已经开心啦……”
不知为何，他像是看到了那隔江望着流萤的女孩的影子，又像是看到了除夕夜时自己的影子。
遥望着，只是看着那江边亮着；遥望着，只是看着那城亮着。
其实他有时也想去那城里吃上一口年夜饭。
只不过身边没有人，那吃的似乎也不叫年夜饭了。
其实她也很想放烟花。
只不过身边一直都没有人，所以便只是望着。
“时间其实还充裕……”他咽了一下口水，有些干巴巴地说道，像是在说着好多年没讲过的话。“若是师父愿意的话，那就让弟子陪你燃一下烟花吧。”
“唉呀，我知道你愿意陪我的啦！”秦之秋突然傻笑起来，又晃了晃手里的烟花棒。“我想让你帮我点着它呢！”
林安平回过神来了。他急忙催动手里的灵气，一簇小灵火在江风里摇晃，明明灭灭。
“哎，风好大……靠近点，要灭啦！挡一挡风……”秦之秋咋咋呼呼地扯了扯林安平的衣襟，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她的头发和林安平的刘海凑到了一起，身子将那烟花棒围住，像在相拥。那阵火摇晃着灼烧着烟花棒的顶端，忽然间就爆出了一小撮明亮的花火。
是浅红色的。
“好了……好了好了！快点快点，你也自己点一根！”秦之秋像个孩子那样挥舞起了手里的烟花棒，笑得很灿烂。“看我的超级无敌大风车！咻——”
林安平还在点燃自己手中烟花棒的时候，她便一边扯着林安平的衣角，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花火。她划着漂亮的弧线，在江边蹦跳了起来。
闪烁的光影映在了她那张笑着的漂亮的脸上。火光在二人间忽明忽灭，像是流年在这榕树河堤边上落下的瞬息旋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