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边上闪亮着烟花棒,总会让人想起好多年以前的时光。但这火光并不长久,很快就被燃完了。
时间也匆匆而过。
“待会儿就按照我们方才说的,我从排水道进去找人。师父你就在裁断司正门跟他们闹一点动静。”林安平丢下了手中燃烬的烟花棒,看着它没入江水中消失。
“唉?不该是我和你一起游进去吗?”秦之秋疑惑。
“师父先前伤到了骨络,如今手臂才刚卸了夹板。还没恢复,不方便下水。”
“喂,你这孽徒竟敢小看我?为师现在可能动了!”她说着就用右手按沉肩膀抡起左臂,让她看上去像个正在示威的母猩猩。“掂过碌蔗呀!”
林安平最后一句没听得很懂,估计是岭南的粤语短语。但从秦之秋的表情上来看,大概是想表达她身体倍儿棒。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疾手快地将手向她抓去,一下子就逮住了那只正在晃动的洁白手臂。然后摸索着轻轻一按,秦之秋就立马哎哟哎哟地歪了嘴。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我们是修习灵气者,也快不了多少。”林安平轻轻地给她揉了揉,为她缓解疼痛。“我记得师父你曾对我说过,要我别逞强。现在我也要对师父这么说了,你不要逞强。”
“我哪有?……唉别按了,疼疼疼!我投降!”秦之秋看着像下一秒就要梨花带雨。
林安平松开手:“总之师父就乖乖地听我说的去做吧……好吗?”
秦之秋一边发出着“唔……哼!”地声音,一边蹙眉高鼓脸颊。看着就像个受气包。
无奈,他只好伸手去揉她那头白发。这一招对秦之秋很管用。慢慢地,她也就没有再哼哼了,只不过脸上还是挂着一阵不高兴的表情。
倒也不是林安平不信任秦之秋的实力。只不过,到了要刀剑相向的时候,总避免不了受伤的风险。
他不想秦之秋因此而落下些什么病根;更何况潜入裁断司这事,他独自一人更放得开手脚。
正好她刚才木瓜李子之类的水果吃多了,身上衣服也没换。事到如今,让她靠那村姑厚脸皮去碍裁断司的事反而更适合一些……就像做饭后运动。
突然间,不远处的天穹咻地发出了一声长啸。
一朵绚烂的光在半空中炸开。
淡绿色的亮光在空中绽放,把光彩洒落在这座港城上。很快,第二声、第三声也响起。焰火陆续地飞往天空,像是从地面向空中进发的群星。绚烂的色彩眩目无比。
“时间到了。”他轻声说。
“好咯……那我走啦。”她挥了挥手,也轻声应道。
林安平站在烟火下,远处的街灯只浅浅照出了他半边身子的轮廓。他看着秦之秋背着手,又这么蹦蹦跳跳地走了。
直到她逐渐在街道的灯火里显得明亮,身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她却又蓦然停下那晃来晃去的步子。
只是安静地看着街道上的灯笼,再又安静地走着。
那个二逼兮兮的家伙又突然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女孩,有些茫然地打量着那具小小身躯外的世界。
其实他对秦之秋了解得并不深,有关她的很多东西都像是被罩进了一层烟纱里;他也不会去细想,也不会多问。生怕知道了太多以后,秦之秋就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那天在立恒峰秦之秋帮他水敷脑袋,他恍惚间问了她会不会将自己丢下。其实他知道自己也确实不是在问秦之秋,而是在问自己……又其实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那个早已死去的涂山衡。
他想确认这是不是只是一片幻影,又或只是他死前的走马灯的一片痴心妄想。
但在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和秦之秋说过这样的事情。
因为这个世上或许真有的幻影;就如同浅白的微弱幽火那般,在寒冷的冬夜里,被风一吹就真的散了。
他不敢吹。
烟花又响了。林安平没有再多思考这些,只是静静地走到珠江河畔的某棵榕树下,将那蒙着匣子的黑布揭开,再将刀匣背于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完全没入了黑暗,跨上河堤。数秒钟之后,珠江河畔边的某处响起了落水的声音;随即又被江风抹去,如同浮沫一般消散。
*
城东的某处角落,一根燃香凑近了那伫在地上的烟花筒。
红亮的顶端颤颤巍巍地抖了一阵后,引线火花跳动。
长乐一脸冷霜地提起了自己的长裙,快步离开;洁白的脚踝在裙摆下闪动。随后便是又一阵烟火升空的爆响循天而起。
“好!”周围的一个喝茶的大汉笑了起来。
如今是三更四刻。按正常的时间来想,这城里也是不该燃烟火的。
但这烟火声却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吸引人。夜市里的不少的蕃人都抬头望去,嘴里说着听不明白的外邦话;就连衙司的巡市人也只是看着,分明没有要过来阻止长乐放烟花的意思。
很奇怪。
“这么晚了,还有戏看?”身旁的喝豆花的大胡子外邦人向摊贩问道。“还放烟花……”
“一连好几天都有。你们蕃人不就爱看这个?”那摊贩向外邦人笑道。“昨天演的是《胡旋》,今天好像要演《剑器》呢。”
“哈哈,爱看!你们唐人夜市,繁盛!”白衣大胡子高举手中的碗。
与那摊贩的视线一同向远处望去,果然有一个身着戎装、分不清男女的覆面舞伎站在不远处执剑而行。
不管是那胡旋舞还是如今的剑器行,都是记载于《乐府杂录》中的健舞。这些快舞力道刚劲,很是受蕃人的喜欢。
不过,在这夜市里设舞伎,长乐倒是第一次见。如今她也是第一次来到岭南,也不清楚这常和蕃人打交道的地方是否有这样的习俗。
长乐看着那舞伎屈膝前旋右脚;只听鼓乐震响,剑旋起风。
舞者身上的甲胄泛起夜市的光,如黄金加身。
不知为何,即便隔着假面无法得知那舞伎的表情,可长乐还是有一瞬间觉得了对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身上。
恰逢城西处起了一束烟花,于空中绚烂而绽;琵琶声也如骤雨降至,越来越多的舞伎出场。整齐划一的刚劲舞步令他们俨然一支军队,手中剑影破风而模糊。
这次长乐终于看清楚了,那假面有着如狮子般的怒目。
不,那舞伎戴着的就是狮子假面!
那是如同驱傩一般的舞蹈,一招一式都是在旋身力斩。
斩的是鬼,斩的是魂,狮子假面的狂神暴怒似乎在就在那里啃噬着无形的恶神。有那么一刹那这些舞伎像是某幅古老绘卷中的成排兵俑。兵俑的手中剑过而斩,可冥冥之中他们要斩灭的却又好像不是恶鬼,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神!
虚妄的剑斩虚妄的神。他们的舞姿似那从棺椁中而起,誓要将那神于高天斩落的武者。
鼓声急促而力猛,好似直接敲打在了长乐的身上。
剑影也于徐急鼓点中变得沉重,缭极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