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四刻，正是南海郡裁断司交更之时。
巡更的那一批裁断司使正在那大庭中游弋。霎时青铜钟声低沉而鸣，他们便又折返回去，准备换巡。
但就在他们准备卸下武装的时候，一个男子的身影却快步地与他们交错而过；背负齐身刀匣，脚步悄无声息。
刀匣沉重，只有在出外务的时候会佩，属外仪武具；作内务时一般都只配单刀，因为单刀轻便，属内仪武具。
在这裁断司府内，背着这刀匣，如同骑马于屋内奔行那般怪异。
这一下子就吸引了即将交更的巡更人的注意。
“唉，你！夜半三更，背着刀匣做什么？”巡更人的领班突然握紧腰间佩刀。“把它放回武备间去！”
那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在黑暗中背对着巡更的那队人走去。
“什么人？”见没有回应，那巡更人的领班更是紧张到浑身肌肉隆起，僵在原地。
男子依旧在往前走。
直到他脚步一顿，那张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的脸才回了过来，被侧方高悬的灯笼烛光照亮。
“啊，原来是武司掌……”巡更人终于认出那男子的身份。
巡更的人松了一口气，急忙松开腰间佩刀，向他鞠躬：“大半夜的，您这是为何要全副武装？”
“嗯？”南海郡的分司掌武贺名，如今才意识到那队巡更人在与自己交谈。“哦，是你们啊。还没换完更是么？”
“还没有。但已经准备回武备间卸刀了。”
“那正好。你们先别急着换人，再巡多一更。”武贺名摆了摆手。“多加点人手，特别是裁断司府的周围。”
巡更人迟疑了一阵。但他还是立马点头。
“领命。不过武司掌，这是为何……”
“有贵客来此处办事。但对方说这裁断司附近，有‘老鼠’。”武贺名轻叹一声。“那贵客倒是能应对得绰绰有余，但我们得要多加个心眼。”
“哦哦。”那巡更人忽然记起来了什么。“确实有，前一阵子墙头上有一只翻了进来。不过司掌别担心，我们已经把它灭了。”
武贺名一愣：“灭了？”
“是啊是啊。”那领头的巡更人嘿嘿一笑。“而且就算有别的溜进来了也没事，前阵子您的弟子们上街买菜，顺便领了个专治这帮东西的大宝贝回来……”
“大宝贝？”武贺名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帮下属什么时候这么料事如神了？
“是啊，阿咪来了之后老鼠都被吓跑了。”巡更人指了指后庭的方向。“逮老鼠好劲的，就是晚上叫春瘆得慌……”
“我说的不是真的老鼠！”武贺名扶额。“我说的是人！”
“啊？”
“也有可能是妖，我也不清楚。”武贺名压低了声音。
某个字眼从他的口中一出，那个活宝巡更人的眼神一下便凌厉了起来。
身后的众司使也顿时挺起精神。
“总之不要断巡。有什么蹊跷，就直接敲鼓告急。”武贺名没有再和这活宝纠结，挥了挥手之后，便继续快步跨过院子的门槛。“我先去迎客。”
“得令！”领头的巡更人将手按在了胸前回礼，那朵绣着的白色刀梅被他用力按紧。
他目视着武贺名快步离开。这武司掌如今十分焦急；可在那巡更人一贯的印象里，司掌很少会有这么急切的动作。
那个贵客竟能让司掌忙上忙下，想来绝对不一般。而那所谓的“老鼠”让这样的贵客上心……估计也非同寻常。
*
“喵喵，乖。你自己玩。”
与此同时，裁断司后院的某处偏房。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蹲在草丛里，看着一帮又一帮的裁断司使从自己身前的走道匆匆而过。
再把地上捡来的落叶一丢，就把身旁蹭着他不走的三花猫给支开了。
幸亏林安平摸进去的水渠是还算干净的排雨道，不至于让他浑身臭烘烘的，至少从嗅觉上没人能找着他。若是运气不好进了什么如厕的暗渠里……光是想想那画面都很怀疑人生。
可即便隐匿了自己的身影，林安平还是被那些裁断司使赶得有些狼狈。
本该是换更的时间，但整个裁断司府内的人却越来越多，脚步声都急重了起来。
这巡更的密度完全不对劲，简直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这裁断司突然增派了如此多的人手，但林安平总觉得事情不对。
这人手的矛头明显不是指向他的。
不然按裁断司的一贯风格，被针对的他绝对没有机会从排水渠里摸进裁断司。取而代之则是被数十把横刀驾着请进来，连带着身上的肋骨被打断好几根，跪在地上任由发问。
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审人的……虽时间荏苒，磨得他如今做派平和了许多；可现在的裁断司倒是把他早就摈弃的做法给一点不漏地继承了个遍，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他算着那些裁断司使经过的间隔，准备看准时机冲进前方的偏房内。但偏偏这时那猫又叫唤着回到了他的身边，那片落叶它只玩了一下就没了兴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捡起了身边的一块石子，将它丢往一旁。可那三花猫这时却又不追逐那石子了。它只是看着那石头发出嗒声落地，然后继续对着草丛喵喵叫。
“什么东西？”那石子的声音微弱，却好巧不巧把不远处的巡更司使引来了。
那队司使缓缓抽刀，往发出声音的三花猫处走来。
林安平顿时感到身上的血凉了大半截。
他现在又不能动，只要动了那就直接暴露了。可那队按着刀的巡更人杀气外露，让林安平的骨节都握白了几分。
对方的身后跟着两个……不，三个人，一共四个。
林安平握紧了手中扳指，只要刹那间横刀便会弹出。
他完全有把握在一瞬间就解决这队人，但之后的呢？这里是裁断司，是这帮巡更人的老窝。四个解决完了又会来四个，暴露了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战斗。
烙刻于身体千年的南天极剑术绝对强横。但一旦拖到了要消耗灵气进行对抗的地步，如今修行并不算足够的他就少了很多胜算。
三花猫还在叫，那按刀前行的巡更人却突然噤声不语。
突然破风声起，刀光猛然乍现——不是林安平的，而是那巡更人的。
就在那瞬间，林安平的手也同时往下微移，骨骼微响。
刀匣中的黄铜榫卯无声滑动了两分。
“什么鸟！”巡更人举着横刀乱甩了几下，屋檐上的一只黑鸦立马受惊，扑腾着落羽哑叫。
庭外又跑来了一队巡更人。来者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四巡的！三巡的那队让你去门口解决事情，有个人在那赖着了！”来者一脸气急败坏。
“什么情况？”四巡队的巡更人问。
“有个乐昌来的乡下妹，说有怀歹心之人觊觎她家财万贯正在跟踪她。要她说来龙去脉又不肯讲，现在又讲天黑害怕不敢走，非要让裁断司使护她回客栈……”来者说。
“哈？村姑？村姑身上能有几个钱？街坊事随便打发打发得了。”举刀的巡更人收刀入鞘。“我们准备交更上巡了，没时间理那些。”
“武司掌让我们加巡了，你们现在暂时不用巡夜。继续搞外务去。”
“麻烦死了……”四巡队的人挠了挠头。“我去就是了。”
“赶紧的！”来者又急匆匆地走了。
那四巡队的人唉声叹气。林安平见状也放松了下来，松开手中丝线，使开缝的刀匣重新闭合。
但就在这时，那四巡队的人突然又将目光一凝，甩回了草丛上。
一只手直冲冲地朝林安平伸来，隔着他脸颊半寸远而过！
“阿咪，别给我闹了，给我回厨房抓老鼠去。”巡更人抓起了那只三花猫，把脸往那猫身上蹭了蹭。“哟哟哟……嗯？怎么猫毛湿湿的……有股青苔味？”
三花猫喵喵地叫着，但眼睛却还是瞟向了林安平的方向……直到那于天上盘旋的黑鸦又嘶哑地啼叫了一声，那母猫才转移了注意力。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队巡更人终于抱着猫走远了。他急忙拨开草丛，趁着这短暂无人的空挡窜进了不远处的昏暗偏房里。
即便他步伐如幽影般无声，但身上的水沥沥而落，不免会留下水渍。若有人再经过此处，必定会发觉他的行踪。
现在只能多想办法节约时间，赶紧找到被关押起来的岳宁欣了。
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这裁断司使来得急切走得匆匆，林安平为了避开他们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兜兜转转，也迷掉了些许方向感，只能勉强来到这个偏房。
可这偏房却又意外地清净，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走的并非错路。
周围的房间或多或少都有烛火点亮，唯独这件房内昏暗又空荡，家具寥寥无几。门外的裁断司使也只是路过，完全没有要巡这间房的意思。
就像是……
有人已经在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