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断裂的声音随着疯狂蔓延的剧痛一起自内爬上了林安平的左肩,又闷闷地扎入骨髓之中,差点让他瘫倒过去。
像是经脉被撕裂了那般烈痛。
若非有那刀匣的阻挡,或许他的手臂已经被那妖鬼给咬碎。
他误判了,原本精准掌控的灵气可以依托着那钢制的刀匣护住冲击,全身而退。可没想到这妖鬼的力量比他曾见过的烛阴更为霸道,獠牙直接如钉锤重重砸下。
祂不是烛阴。
烛阴曾为龙身,其身高贵无比;即使如今为妖,也定会以真龙相显现。天龙那无比骄横的自尊,不会让祂以这种丑陋的外表示人。
可惜祂与烛阴太过相似,实在难以分别。
但或许这也是一件幸事。这妖的力量虽霸道,但操火的术并不及烛阴。否则在他从裁断司府赶来前,这夜市里的人就会被全部焚杀殆尽了。
如今这夜市里虽尸骸遍地……但只要还有人能活着,那就好。
只要还有人一个人能活着,那他便会去救。
“失礼了,还望借楚峰主魂内的术谱一用。”
林安平催使体内的灵气,丝丝缕缕缠上了怀中的楚应晴,渗入了她的经脉里。
仿佛沁魂——那人魂中的术形就这么被一点一滴地包裹了起来,轻柔地抽出。
只消轻轻地一推,那微风便轻柔地裹住了楚应晴,将她猛力推飞。
——雁风吟原本的样貌,就是如此迅捷而又轻和。
他将怀里的人送走后,横刀一挡,猛烈的震颤便连人带刀一起击飞,自己也向后受身翻滚而去。巨大的扭曲人手轰裂了原本林安平站着的那块地方,扬起了沾血的尘土。
那恐怖的貔貅首在暴怒地嘶哑吼叫,但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完整的声音。祂的上下颌被一条巨大的刀痕所斩裂,妖血正在止不住地翻涌而出,落在沙地里,落在空气里……
暴怒的恶火狂燃,炽烈的炎流烧灼着空气。
单膝下跪负刀而动的少年,其左臂已经被折断,无力地垂下。
他在那巨大的火光下抬头仰视,仰视着那暴怒的恶鬼。
巨大的火,巨大的身。大火将他渺小的影子投在身后摇曳,像是在将人魂抽出,窒息般地扼在地上挣扎。
那是堪比太阳的灼目光辉,那么地高大,那么地炽热,那么地美丽……却又是那么地丑陋。那是上古的神话绘卷中的生物,是蒙昧未开时于长夜里以石壁刻画的史话。那时的人们畏惧高天,畏惧深渊。于是他们便臣服地俯下身来,对着它们作着祭祀的呢喃,又将它们刻画在石质的图腾上。
震雷是神,洪水是神。烈阳是神,暴风是神。
神明诡秘。
大者,至高至强,至深至烈。
妖者,诡也秘也,暴也戾也。
堪比天神的即是……
大妖。
“你不是烛阴……”林安平死死地瞪着那既癫狂又威严的燃火巨物,栗色的眼中映着祂的丑陋脸庞。“在那火神绣卷里,有双龙而腾,乃是祝融神驾……”
“卑……贱!卑贱!”妖鬼暴怒地震地,爬满龙鳞的巨尾狂暴扫起烟尘。“汝等卑贱草芥……胆敢伤我?”
“除却烛龙,那另一只,看来便是钟山神烛阴之子……”
林安平轻声呢喃,却如同下诏那般一锤定音。
“‘鼓’。”
《山海经·西次三经》,百妖谱有云:
「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
是与钦䲹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瑤崖。
……
鼓亦化为鵕鸟,
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
其音如鹄,见即其邑大旱。」
那个曾因弑杀天神,妄图夺取长生灵药而登神,最终被人王黄帝镇杀的……炎龙之子。
相传鼓死后,其怨念化作旱鸟。所至之处,干旱泽枯。
但现在面前的这妖鬼却并非飞鸟之貌,而是化作了这龙不龙,狮不狮,鬼不鬼,人不人的样子。
“食人血而夺人身,食龙骸而夺龙尾……再以那岳家班舞狮的貔貅首化形盖住皮肉,作脸皮么?”林安平将陌刀放倒在地,划动尘土,溅出火花。“你就这么想恢复龙身,步化登龙?”
“草芥!”
那巨大的妖鬼暴怒地撕扯着自己的胸膛,流出的浓血如同岩浆般泛着橙黄色的光,而后又爆燃成赤红的焰。
“草芥烧却,烧燃……烧燃!”
祂暴怒地恶咤着,然后又暴怒地恶笑着。
祂只是自顾自地癫狂,唯独没有回答林安平的质问。
天神大妖,无需理会贱民。
“说不通么……看来是极恶的癫狂之妖,要镇。”林安平冷冷地投去视线。
祂全身肌肉隆起。
鎏线般的熔岩血流间,那身鳞甲互相摩擦,发出了一连串咔嗒的恐怖响声。
“天若公义,诸恶当斩。”苍天镇词从林安平的口中如颂言缓缓流出,刀刃上缠绕出一阵烈风。“朗朗乾坤……靖妖,镇天!”
——玄术·雁风吟。
“死!”恶鬼狂吼。
——玄术·烨焱火。
地面震颤,巨大的妖身炸出如烈日般的爆炎,铺天盖地的吞天火浪向那渺小的人身盖去。
没人知道那巨大的妖为什么能在一瞬间如雷电般击出自己那数千斤沉重的身体,那速度比离弦之箭甚至更快。
那是如天神般降下的暴戾扑杀,所及之处万物尽灭。所触之物焚燃,所触之物力毁。连吼叫都足以穿心震肺腑,镇喝那些渺小之人。
人之渺,如沧海一粟。
轻捻便杀,不足蝼蚁。
但却也正是蝼蚁拖动着断臂,举起重刃,向那那煞有苍天神威的狂暴恶鬼指去。
却也是蝼蚁说道,若登天之道血累,那便以刀镇之。
此谓镇天。
夜市的坊间长宽不过数里有余,在这残月之夜,漫天星辰被黑灰烟云所笼罩,黯淡无光。唯中心的那一片劫火狂燃,照亮这港城的黑夜。黑鸦漫天旋舞,灿烂的金色禽眼里倒映着那烈火的弧光。天降的流风从鸦翼边轻拂,随后聚于那市中少年的身边。
十里长风从高天流落,凝于刀刃,凝于他的身边。
他没有躲,只是用那雁风吟的风压强行固住自己骨折的左臂,双手握持着七尺玄铁陌刀,向着降下的漫天烈火横刀而立。
妖诡天降。
林安平那缓慢的吐息被暴烈的热风所掩盖了过去。
面对着那骇人的妖鬼,他没有半分的退却。他只是闭上了眼,侧身压下马步。
刹那间,有流风的声音。
有火起的声音。
有断裂的骨骼落归原位的声音。
有灵气于经脉间漫涌的声音。
有此天地间何物轻吟的声音。
寂静。
而此般静谧,即由一剑斩之。
疯狂的恶鬼在空中的行动猛然停滞,像是被什么不可视的东西所封锁住了动作。细微的灵气丝线实在是太细,细到那天神般的恶鬼根本无法发现。是啊,伟岸的天神又怎么会去注目于那些仿若尘埃之物?但正是那些丝线缠绕于夜市的天穹,于四方延展。
漫天丝缠流。
火光之下泛出了无数星点线芒,缠住了那妖的手,那妖的牙,那妖的身躯,那妖的尾……那是漫天的巨网,正等着祂如带火的飞蛾那般扑入!
《山海绘·南山》其之九,玄术·繁花织。
数百尺外,那手中握线的女子正在迅猛绕场奔袭。正是那奔袭让丝线缠绕上了四面八方,布下天罗地网。
“给我……”高潼关踏地旋身,随即被那紧绷的丝线传来的反力抛起飞入空中。“停下!”
线从上下左右全面缠绕,随着她用力向下振去手腕,那名作鼓的大妖便硬生生地向下垂直坠去,轰然砸裂了身下的大地。
巨大的貔貅首重重砸向地面。距离祂三十尺处,是那速振而出的携风剑刃。
雁风吟于一刹那咆哮着加速风流,又极尽收敛地压缩在陌刀的刀面上。就连空气也被压至稍显浑浊,风的流形朦胧间化作了破军斩刀的形状。
南天柳宿内只有两个星官镇座,因此南天极三式的柳宿全式也只有两分刀法,一名留风亭,二名流风吟。留风寂静,待刹那而动;待那刹那漫天流风汇聚之时,便是那一击迅猛到极致的呼啸流风斩出。
如三月柳叶之形的高速弧光斩击只有一次,也只有机会可以挥出一次。那是以腰马合力旋全身而振出的仅此一刀,出刀即定生死。
而此刻便是刹那。狂风闪着弧光而去,与那地面齐平,撕裂刀路上的一切东西。
那巨大的鬼神头颅震地,暴戾的嚎叫混着尘沙而起,好似被按着头跪地忏悔。而祂身边的爆炎骤然扩张,势要吞没那持刀为它斩首的少年。
而不管祂有无悔罪之意,有无挣扎之意,那刀都会将其斩之。
因为那刀便是为它而设的断头台。
而那刀击出的弧光,万物有形皆斩……无形之恶也斩!
烈火向他扑去,而暴风也向祂斩去。风火间卷起了地面的黄沙,逼得周遭的众人看不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