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明日

作者:呼咔嘣哒栗 更新时间:2024/2/5 5:22:37 字数:3511

直至太阳的光再度从那码头的江水处爬起,裁断司府内的繁杂声才平息下来。

司府大门的门柱油着红漆,而那些星点溅出的血带着腥味给它涂上了另一层更加晦暗的赤色。朱门厚重,作为武备的重地,那门是由黄铜制成的,厚重无比。也正是这厚重的门把那些妖侍死死地锁在司内,没有让它们踏出这地方半步。

一只突如其来的脚猛地踹开了这漆红的黄铜大门,让门外的晨光洒了进来。

好几个人站在那柔和光里,侧光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像是凯旋的一群光耀武神……然而这气势架了没多久就劈里啪啦地散了。该倒的倒该躺的躺,背上的刀剑咣啷落地。

“武司掌……高司掌!”

一个路过的负伤裁断司使认出了那个男子。他因滚落在地而屁股撅起,一只手背在身后,活像个搞笑角色。

昔日趾高气昂的武贺名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头被放了血的死猪一样。他昏倒了,因为失血的时候还哼哧哼哧地拱那夜市的大门,导致伤口开裂,流得跟泉眼一样。血从他被砍伤的腰侧流了出来,伤口显出了略微碳化的模样。

那裁断司使又看向了其他人。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六个人里面现在还能靠着自己站着的,只剩两个。

脱力的长乐靠在门槛上大口喘气,武贺名正是被她失手丢在了地上。楚应晴趴在秦之秋的背上不省人事,她灵气耗竭浑身瘫软,再加上差点被那仿若神明降天威的大妖吃了,没被吓死算是命大。

林安平倒是没她那么狼狈。他倚着高潼关,虽身上负伤,可至少他勉强能动。但若是仔细看去,其实他的状况比武贺名好不了多少。

左手的手臂断骨,身上的衣服被烧灼去一大块,露出了被烧伤的腰侧。他搭在高潼关肩上的右手被狂暴的风所割伤,一大片细密伤口上的血液凝固而又随着动作开裂。

最可怕的则是他颈部的伤口。白布绷带下染着大片的血,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洞穿了。

即便那个叫作“鼓”的妖鬼不是真正的神明,但祂那足以摧断天地的恐怖破坏力绝非虚假。

在那一击天极三式的流风吟击出后,风刃直接将那妖鬼的头一分为二。

但在斩断妖首的同时,林安平被祂挣扎时爆出的焰风席卷,灼热的风浪带着四周破碎的建筑碎块飞速轰击在他的身上。一块碎砖在高速下堪比大号弓弩击出的短矛,直接削去了他的一小块肩部。

若是再歪一些,那这块砖就会削断他颈部的动脉。殷红滚烫的血会喷溅出一丈高,不消一阵,他就会当场因大失血而死掉。

如今能活下来,有很大成分是因为运气。

生命如尘埃,在绝对的伟力面前就连一块砖石都能轻易将其剥夺。仅是余波就差点将他杀死。

人确实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的生物。

“高司掌,裁断司府内的妖异已经系数斩除。”那负伤的裁断司使说。“事发突然,我们还没能检查完所有受损的地方。但状况……或许不容乐观。”

“你说下去吧。”高潼关叹气。

“裁断司的弟兄们平常行的司务都与镇妖无关……突然与妖异作战,大家都不熟悉它们那与人完全不同的凶性。”那司使的声音越说越低。“死的比伤的还多。”

“嗯……”

高潼关低下头,像是在默哀。

“让负责人事的司使把死者身份清点一下,之后放在一起烧了。然后把剩下还能动的人手重新编队,写一份新的司使名册,我要过目一下。”她说。

“领命。”

那裁断司使望了望高潼关周围的人。虽然不少都伤了,但好歹是活着回来的:“高司掌那边的情况如何了?那操使着这些妖侍的大妖,如今被斩除了吗?”

高潼关一愣。

“没有。”她回答得很无奈。

……

那个时候,她确实看着林安平在倒下之前挥出一刀,把那妖异的头给砍下来了。

但诡异的是,那妖即便头颅落地也并没有冒出焚燃妖血。

妖血不焚燃,那便代表着死的不是妖。

或者,那妖根本没死。

当她提着刀想上去查看林安平的情况时,那阵热风却阻得她无法靠近一步。她隐约间在那被升腾至扭曲的空气中看到了鼓的尸体,那尸体如蛇蜕那般萎缩而硬化脱落,狰狞地在火中蜷曲。

而一个人类大小的身影竟从那蛇蜕中幽幽站起。蛇蜕上的巨大鳞甲龟裂开来,发出了金属爆裂的刺耳声响。而后那鳞甲下的蛇皮层层分离……那妖的身体与普通的生灵完全不同,就连皮肤也由数层叠成,每一层细薄如丝绸,却又坚韧无比。

在那些仿佛纱罗绽开的莲花状蛇蜕中,蜕生出的是一个绝美的男子。那是一个正身着罗裙的阴柔男子,四肢纤细。

他的嘴角淌着血。一刀血痕像是斩首那般绕着他的颈部斜下,断了他的锁骨。他精致的脸在火中扭曲,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

但高潼关却感受到了那种直接渗入人心的哀怨。

癫狂的哀怨。

“弁彼鸴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那男子开口,以上古的古语吟颂道。“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高潼关没有回答,因为那男子根本就不是在跟她说话。

他的手中捧着那蛇蜕中的一个头骨。那是龙的头骨,尽管已经失去了皮肉,但却依旧能感到那天龙旧日活着时的威严。

“他们都说我吃了你。是啊,我吃了你……因为这样你才能和我一起复归高天。”那男子抚着龙头,如同孩童牵着家人的手那般将手指伸入了空洞的眼窝。“父亲啊……我们何罪之有?是那登天之道逼我们食人,若不踏上血累之路,又何以质问天上的众神呢?”

他轻轻挥手。那些火焰中的蛇蜕便绽开了,仿若灭世的白莲。

“父亲啊。你即为焚炎天龙,为何又要屈于那一纸落血契下?”

他颤抖着,如同带着哭腔。

“为何你我又被那落血契贬谪为妖,为何你又要被贱民以正道堂皇之词斩落于高天?我不忿啊,我不忿啊!我要为你去盗那葆江神的长生之药……那样那些神明和贱民便不会再看低我们了,再也不会看低我们一眼了……”

那男子将头骨轻拍。龙骨即刻破碎,化作齑粉,洒落在他的脚边。

“我们是天龙,不是神驾,也不是神明那可笑规则的玩物。我们自己便是神,终是要凌驾于天穹的。”他低声呢喃道。“待到我们复归那高天时,我们所食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肉,你的血。你会复生……以天龙之姿复生。”

他在那愈发炽烈的大火中,留下了莫名的话语,便化作一抹漆黑的烟尘,就这么散去了。

“我要以这城的祝融神血,化你我龙身……”

……

“那妖……打算屠城。”

高潼关思索着那妖化作的男子的话,神色凝重。

那时祂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在乎会不会有旁人听见。因为祂不担心会有人来阻止,也不担心自己会做不到。大妖就是如此狂妄,暴虐而又狂妄。

“祂被我们所重伤,暂时不会有动作。但那妖食杀了夜市中不少人,伤势的回复会到达很惊人的速度……数十个时辰之内,祂便会再卷土重来。”

“数十个时辰?这也太快了。”

“两日内。”高潼关望向那轮初升之日。“我们要找到对策,否则这南海城在劫难逃。”

“……是,我们会想办法。”那司使沉默了一阵,然后恭敬地颔首致礼。

她说得斩钉截铁,而那司使也回得斩钉截铁……可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两日之内又能找到什么办法呢?

高潼关不知道这南海郡的裁断司还剩下多少人,但光从如今司内弥漫着的血腥味来看,就知道这司内的情况也不乐观。

裁断司裁断天下宗门事,大都是与人打交道。绝大多数裁断司使没有过直面危险妖异的经历,镇伏鼓这种大妖,还是需要成建制的镇仪司使来围猎才行。

高潼关来时有带裁断司使的队,也有带镇仪司使的队。但她自己一路驾马狂奔几乎未停,才赶在昨日的午后到达。那些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随从镇仪司使……若是快马加鞭,如今应该才入南海郡境内,赶到南海还需数日。

等那些援军到来时,这南海城或许已化作一片废墟。

现在她手中能调动的南剑宗兵力,只有这伤亡惨重的裁断司;而在这其中能真正直面那大妖的,也只有身为南剑宗宗主亲传弟子的她,再加上作为斥候的镇仪司使长乐。

不过寥寥二人。

或许那少年和他身边的人也可以算作战力……虽然他们打算劫走岳宁欣,在裁断司这边看来和流氓绑匪无差。但他们是镇妖之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他们和自己,如今是一路人。

她回想起那少年昨晚的模样,便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时他简直是疯了。如此恐怖的大妖从天逼近,只消一碰他便会化作一团血雾,连骸骨都不剩。但他却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布下天罗地网。那个家伙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了另一个人手中的玄术,而自己则化作一把利刃,只待出斩。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若非胆大的傻子,便是极致的疯子。

只可惜这大胆的战术是以他自己严重负伤作为代价。不可能再重复这样危险的战术了,那负伤的少年是指望不上了。

而且他们也不一定会留在这里帮忙。她作为南剑宗的弟子处理了那么多年的宗门事,就没见过除了南剑宗以外还有其他宗门会去处理大妖的。

那是足以比肩神明的恶鬼。没有人会想直面那种东西。

只有南剑宗的人会有那种为了斩妖而前赴后继的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这个宗门的宗主,是自己那斩妖斩了一辈子,践行了护世誓言一辈子的师父吧。

“师父……如果如今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高潼关一只手紧抓那虚弱到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少年,一只手则伸向嘴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

她望着这一片狼藉的裁断司分司,心里万千思绪交杂在一起。

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少数可能几个破局手段从杂乱的想法中抽出。

“烛阴……鼓……龙与龙胤……”

她自言自语了起来。

“若要镇龙……要怎么做……”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