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潼关的脚步声在金属制成的地道中闷闷地回响，声音被压抑在这道中杂乱地反弹，像是被通了电那般震颤。
这地方原本是就是排水渠，气氛自然也十分压抑。直到前方拐弯处才有灯火，那是一盏长明灯，添一次蜡油便能用上一周，照得这里像个无名墓穴。
她靠着昏黄的灯火看了一眼地图。地图上四通八达，没有这张地图是根本无法在这没有任何指示的地道里找到正确的房间的。在武贺名把这地图交给她之前，高潼关也没想过裁断司会有这种关押人的阴森地方。
但或许有这种地方是正确的选择，而他们需要更正确的。
因为这样的地方也防不住妖异。
她走进了一间满是黄铜墙壁的房间里。里面的房饰隐约让人看得出来，它原本是一间还算精致的一间古朴卧室。可如今却烧的像一大堆焦炭，桌边的画卷被烧却为齑粉，但一旁的木桌却有被冻裂的痕迹。
极端的高温与低温在短短数寸距离里迅速交换，而这样的场景遍布整个房内。
没人能想象出来这种地狱般的灾难现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唯独那张床和木桌上放着的一盒豆花没受到波及……虽然它被打翻了，床也乱糟糟的。可那豆花的木盒上花纹都清晰可见，完全没受到那种诡异温度场的影响；床也基本上一个状态，遗世独立到有些诡异。
再往前看，便是黄铜墙壁被熔融出的一个大洞。十数尺厚的黄铜被彻底烧毁，熔融的洞口处泛着绚烂的复杂流彩，那是金属被超高温所灼烧后再极速冷却才会显现出的状态。
那洞斜斜地向上导去。另一边连通着的开口，是夜市。
裁断司府和夜市只隔着几条街。曾经的废弃排水道，如今的监牢，正好延伸至夜市下方。
“看来那妖昨晚来过这里，还跑掉了，正是跑到了那夜市里。”高潼关自言自语道。“但岳小姐却一点事都没有，对么？”
说罢，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一言不发的女子，终于开口了。
“我醒来时，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岳宁欣深吸一口气，用她所能及的最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想单独找你聊一聊。”高潼关坐到了那张床上，望向了那些被毁掉的挂画。“聊一聊闲杂琐事，家长里短吧。”
岳宁欣不知道面前这个叫作高潼关的裁断司掌到底想闹什么花样。
但她知道对方现在是全副武装。
她身上背着刀匣，胸前那裁断司袍的白色刀梅仿佛真的在曳出寒光。她把自己带到这被妖害弄得乱七八糟的地方，脸上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差把“敢说半句假话你今晚沉江”这几个字纹在脑门上了。
岳宁欣能感受到那种气氛，于是她不敢轻举妄动。
可高潼关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残骸，叹了一声：“我有病。”
“啊？”
岳宁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茬给弄懵了。
面前这个倾国倾城的萧杀大美人摆着一副不砍死你不罢休的架势，张开口已经准备念台词让你说点遗言交代后事了……结果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句“全体目光向我看齐我是个傻.逼”，王霸之气瞬间变成了王八之气。
“我和我的师父相遇，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因所谓的神血而与他结缘……”高潼关幽幽道来，眼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起了小桃花。
“司掌，你有事就直说吧？”岳宁欣杵在远处直挺地像根松，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并问道。
“我不是说了我有病么，我现在跟你解释这个病的由来。”高潼关有些无奈。“你怎么不坐？”
高潼关拍了拍身旁的床垫。岳宁欣和她大眼瞪大眼……最终还是坐了上去。
“大妖食人，是为了获得神血。因为人有华夏诸神血脉。”高潼关继续说道。“你修习灵气，或多或少也应该通晓点历史吧。”
“我知道。”岳宁欣点头。
“这神血便是如今的灵气……更准确地说，是那些藏于你经脉内，流淌在你血液中的灵髓。但实际上这神血既是赐福，也是赐祸，因为这神血本不属于人，而是人在神代偷偷啜饮从高天流落的神血而盗来的。”
高潼关将那古老的秘话缓缓道来，然后又逐渐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有的人一生下来便是带祸而行的。那神血会诅咒你一辈子，就像是一个鬼，永远追着你行走的鬼。你甩不掉，也避不了。”
“高司掌……被那鬼追着么？”
“对。它叫‘喋血印’。”高潼关按了按自己左肩。“在这衣服下方有一小块红瘢，但实际上它并不止于浅表，而是深植我的骨髓中，爬满我的全身，甚至五脏肺腑。神血令我的灵气强大到令人发指……强到我的身体难以承受，从内而外都在渗血。”
高潼关苦笑了一下：“等阶分七，触及五等便已是这世间修道之人的极致。但我生来便是五等，如今是六等四阶，天璇四。这灵气甚至能够匹敌恐怖的妖鬼的妖力，全力释放的瞬间……甚至连大妖都要屈于我之下。但这是有代价的。”
“代价？”
“死得早。”
高潼关淡淡地说道：“每次使用灵气，都像在用命血在榨取神力。所以我的师父为了不让我死，就收了我做徒弟，教我如何制压这暴动的力量。”
“我的灵气很弱，恕我无法了解司掌你的痛苦。”岳宁欣叹气。“我只是个不入流的武者。”
“但你有太强的人魂。”
高潼关低声呢喃了一串古文。岳宁欣记得有点不太清，但隐约知道那段文字到底出自哪里。
“《山海绘》？”岳宁欣问。
“嗯，那是玄录志中对玄术·洛神月的描述。那皓月如飞天洛神，操使着月引之潮，使力轻若鸿毛，却又能在转瞬间重比泰山。那是神明的伟力。”
高潼关顿了一顿，又接着说：
“你们一家人的灵气都很弱，你也继承了一如既往的平庸。你本不该有机会去接触修习灵气的知识，可你却偏偏被一个叫作杨寅的人看中了玄术的天赋，并由此踏上了修习灵气的道路。”
“杨管家？”岳宁欣突然又听到这个名字，感到很意外。
“你的父亲和乐昌杨家的管家很熟。你自幼便随父亲四处游艺，和他相识也是在那个时候。杨寅在你七岁生日时赠与了你两本书，是隋朝时所重编的《易》与《尚书》。”
高潼关从她的裁断司袍内侧摸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东西。
正是高潼关说的东西。
“隋置三省六部以行政，但除此以外还有直隶皇帝的第七部，镇天司，司行‘镇祓诸天鬼神大仪’，也即是镇妖。这两本记载着灵气修行之术的帝王秘典，便是由那些镇天司的文官所编撰。”
“秘典？可我爹说……那些只是杨管家从市面上淘来的啊。”岳宁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接触过这种帝王家的东西。
“当年炀帝妄图以烛阴妖力延续大隋龙脉，暗下密诏诛杀镇妖的镇天司众使，这些书也随着镇天司的覆灭而一同付之一炬了。那些东西不可能流传至今，但杨寅却把它们弄到了手。”
高潼关一边说着，又一边掏出了另外的一些纸张，摆在了床上。
一个人的生平是简短的数百个楷书字，岳宁欣的也不例外。
“十四岁时你父亲去世，在这期间杨寅说要为你担这岳家班的担子，把它卖给杨家，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没答应。十五岁时岳家班因一众武班排挤而经营不善，你从南海一家茶商处打听到押镖的副业，开始暗地里行镖……”
十六，十七，十八……每一年发生了什么事都一清二楚。
“……十九岁时你接了杨家的单子，却遭劫。但杨寅力保了你，并给了你另一个东西去押，押那棺椁。”
高潼关话语平淡。或许人死了以后入了地府，阎王也会是这么念出一个人的一生，盖棺定论。
“你们知道得很多，多到让我觉得恐怖。”岳宁欣无言了很久。
“我们是裁断司。”高潼关瞟了她一眼。“只要你接触了修道这条道路，那我们就会把你查得一清二楚。”
“为了这世间的安康么？”
“代价。”高潼关幽幽地说道。“这世间任何东西都遵循这两个字，包括你我。”
“我明白，但……”
高潼关摇头：“南剑宗还有很多东西，你可以慢慢问，能说的我都可以对你说。但我猜你不会想知道的，还是说回去杨寅吧。”
岳宁欣点了点头。兴许是不想知道太多东西，知道得太多了有时会让自己徒增困扰。
但即便她选择了让高潼关谈论杨寅，她也暗地里感觉这个话题并不轻松。
真相从来都不让人轻松。
“杨寅令你踏上修行的路，杨寅在你失意时要为你接过负担，令你有了能够选择人生的机会。也是杨寅的同行在你难以经营的时候为你指了一条明路，更是杨寅在你出了大事的时候力保下你。这么看来，他是你的贵人。”
岳宁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
她有些迷茫，也有些不解。直到现在，岳宁欣才发觉自己的人生中，那个名为杨寅的老管家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他待你就像你的亲人，但你却对他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把他当作一个好熟人，对么？”高潼关看出了她的迷茫。
“对。”
“可你不该对他的印象那么淡，淡得就像是他故意不想引起你的注意那样。”
而后她又拿出了另一叠纸，摆在了岳宁欣的面前。
可这张纸却与岳宁欣的不同了。那纸的四周按上了一圈红色的印记，而中间的那代表着镇仪司的红色牡丹印更是刺眼无比。
像血。像刀刃。
像不祥之兆。
“那接下来就让我说说杨寅的故事吧。”高潼关翻开了那叠文件。“或者说……烛龙之子，龙胤‘鼓’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