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一，黄昏。
南海郡的裁断司内，各个司使有条不紊地在庭内穿行。挂彩的武贺名也在这些人流里，他手里搬着数卷藏书和竹简，那些是高潼关从洛阳带来的镇仪司文献。
路过的人都没跟他打招呼。大家都很忙，忙得像是被热锅烫了再回锅炒的蚂蚁。
庭院一旁便是裁断司的西偏房。屋里的书柜已经被搬空了，徒留一副简单的纸墨笔砚放在方桌上。
“空城？”
“嗯。具体的安排，南海县衙和裁断司会一起商定。”
“什么时候？”
“明天开始动身。我们要从光塔码头开始，一路向上到光孝寺、镇海楼……我们都要清空。”长乐在地图上开始划定范围。
楚应晴手里掂着分发来的绿豆饼，看着长乐的手指把地图上的一个岛全部圈了起来。
刚才楚应晴正在和裁断司的文官做昨晚案件的笔录；而做到一半时，长乐就走进来，跟那文官耳语了一些话。于是文官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离开了，楚应晴也被长乐告知要准备收拾东西。
在长乐于桌上铺开的那张粤绣地图上，可以看到整个南海城上方北靠山岭末端。左边为城西，向下依次途径作为内港的兰湖港与光塔码头。
在兰湖港与光塔码头之间，珠江的一条支流穿入城中，将蕃人聚集的市坊、衙门办公等地聚集在一起的蕃区，切割为一块小离岛。
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占了南海城的三分之一。
“那岂不是要把这岛清空，相当于让大半座城的人迁走？”楚应晴问。
“对。后天之前，要全部清走。”长乐点头，同时将那粤绣卷起。
“也太匆忙了吧？”楚应晴把绿豆饼塞进嘴里，嘟哝道。
那地图看着就价值不菲。连那东西都揭下来带走了，看来裁断司是真的急着要走。
“昨天镇妖辛苦了，我们会为你们准备车马。你和秦小姐林少侠都回乐昌吧？到时候你们坐一起。”长乐像是记起了什么安排，突然说道。
“……”楚应晴没回答，只是沉默地吃着绿豆饼。
自昨天从夜市归来后，她和秦之秋之间的气氛就一直很诡异。一想到之后要和秦之秋坐在一个马车上归程，她就尴尬得要命。
一个月前，这个曾经的师妹巴不得把她抽筋扒骨，连生死状这种事情都许诺下来了，吓得楚应晴慌得跳脚。可那天在妖异场上，秦之秋却在她即将被大妖吃掉的时候猛冲过来想要救她，像是失了魂那般。
之后又一声不吭地把神志模糊的她拖离战场中央，又默默地把她背了回来。
楚应晴想不通。
恨么？那当然是恨的。
秦之秋恨楚应晴，巴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从秦之秋那炽热到烫人的眼神就看得出来。因为楚应晴把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夺走了，无论是人还是地。楚应晴也很乐意接受这份恨意，甚至想做得更过分，把秦之秋如今仅存的也都抢走，让她更恨自己……恨到入土了转世了做鬼了成佛了也不放过自己。
那样子楚应晴就安心了，安心得不得了。
那样子她就不会纠结了。
只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么残存的一丝后悔和内疚也会被她所践行的独行大道给碾得粉碎，如若尘土，如若齑粉。
可就算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有在某个月夜悄悄去给大师姐上坟，虽然大师姐确实是败于她剑下郁郁而终自尽了。当然那是瞒着秦之秋去的，因为她们俩早就因大师姐和背弃师门这事闹掰了。
可就算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秦之秋却还是会急得喊她一声师姐，想把她留下来。
因为怕她真被妖侍给啃了。
作恶多端乞人憎，神憎鬼厌佛有火。明明给秦之秋机会，那家伙就真的会一刀把楚应晴这下贱到极点的自私女人给劈死；可即便如此，这尊秦秋明王大愣佛的心里却也像是有什么东西那样，碾得稀碎却又倒不出来。
尘土碾得再碎也不会无故消失。
楚应晴很厌恶自己这种残存的良心，也很讨厌秦之秋那种突然给她倒那么一点又不倒一点的温情；人不人鬼不鬼的，既虚伪又廉价。明明她比煤球还黑，可煤球烧成炭渣之后却仍会剩下那一点白垩色的尘。
是啊，为什么？她在那个师妹的心里有这么重要么？重要到就算自己成了个纯粹的恶人也忘不了曾经的事情么？
明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师妹，她羡慕嫉妒恨。只不过是看她傻看她愣再加上师父有令她才去照顾，她才去教剑法，她才去给那傻不拉几在山上看星星都能睡着的二货盖衣服……
原来有……这么重要么？
楚应晴心里兀自紧了一下。
“真恶心。”可她随即又立马阴冷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这话到底在说给谁听。“假惺惺的，真贱。”
“啊？”长乐没听清。“楚峰主，你说什么？”
“呃，不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楚应晴回过神来，急忙地圆场，差点把嘴里的绿豆饼给喷了出来。“哦，哦哦……马车！哎呀，居然和安平坐的同一个马车，真好……”
“你的表情刚才很奇怪。”长乐盯着楚应晴。
“昨晚太紧张，精神受刺激了，睡眠不好，呃呵呵……”
“嗯。那今天收拾好行装就早点休息吧。”长乐没有再多想，推门而出，对着她挥手。“再会。”
这司使确实是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但如今长乐来得急走的急，却也带上了另一分的意味。
“这叫作鼓的大妖看来真的很棘手啊。又是没死绝的，又是要焚城的。”
楚应晴抹了抹手上的饼屑，看向了桌上摆着的那封封好的宗门大会裁断司回信，又忽然闻到窗外传来一阵烧焦的味道。
已经一整天了，应该是裁断司在焚烧尸骸。
再想起昨天的经历，总是会脊背一寒。
“想想就瘆人……这南海真不能多待了。真是夜长梦多……”
楚应晴叹气，将那封裁断司使的回信抓在了手里，反复打量着信封上白色的梅花火漆蜡印。
她突然有点在意，自己那师妹现在到底会怎么想。
在想自己？想她的那个徒弟？还是在想即将会降到这南海城的妖害？
楚应晴忽然又猜不透她那个师妹脑子里的想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