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至,三月二十一夜。
刚洗漱完的秦之秋坐在了裁断司的庭内。庭中央设着石桌石凳,可她却没有坐在那里。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庭院角落的一株矮树旁。
庭内的灯火没有被她点亮,只有残月的银光浅浅地盖在她身上。天穹是如墨般的蓝,月光星光降下来之后庭院里反而有了一抹淡蓝色的光辉。
她穿着一身跟裁断司借来的干净司袍,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坐在角落里。听着庭外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抬头不知在望着什么。
忽然庭内多了抹昏黄的微光。
“师父还在想盘缠的事么?”林安平从庭外的石板路上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主要还是看星星啦。不过稍微也有在考虑钱的事情,毕竟我们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好烦哟……”
秦之秋见来者是林安平,便佯作痛苦地扭动身子,大吐苦水,像个被开水烫了皮的猪。
“就那么一盒点心,怎么够吃嘛?虽然今天下午的时候不限量供应,可那司使说顶多只能拿一盒打包走……到时候上路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小气小气真小气……”
林安平很无奈。
他没有说话,只是提着灯走到了秦之秋的身边,在她的身侧坐下。提灯的光在二人的脚边烨动,照得林安平身上忽明忽暗。
他将手伸进去了自己的衣服里,拿出了一大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了秦之秋的腿上。
“那是什么?”秦之秋抽了抽鼻子,感觉这香味似曾相识。
“两天份的绿豆饼。”林安平说。
“哈?两天?”秦之秋大为震惊。“你怎么说服人家给你的?”
林安平挠了挠头:“英雄不问出处好汉不问去路……”
“啥意思?”
“偷的。”
秦之秋大吃一惊。
“我的弟子怎么是这样的一个小贼?真是气死师父啦!”她很生气,然后打开油纸包就直接开吃了。“但是你这次谋定而后动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干粮,这次为师就先不怪罪于你咯……”
林安平也没跟她多客气。他敲了敲秦之秋的小脑袋,也抓了一个开始吃起来。
秦之秋叼着绿豆饼,摸了摸自己的脑壳。
两人就这么一边啃着零食一边望向星空。
“喏……”她往上微微抬头。“安平你看,那边有个勺子一样的东西。”
“北天极,紫微垣。”林安平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火烛太亮,便伸手用绿豆饼拍灭提灯的灯芯:“北斗七星。”
“诶?”秦之秋疑惑。
“那个勺子的名字,叫北斗。”
“原来它们有名字么?”秦之秋眼睛亮得像是发现了全新的世界。
“嗯。”
“那……那边的那三颗?”秦之秋伸手指去。
“我想想。”他微微眯眼,嚼着绿豆饼说道。“第一个星宿轩辕,第二个亢宿大角,最后是角宿,角星。”
“你咋都知道?”
“倒也并不是全都知道。”
“哦……那这颗这颗和这颗是什么?”
“勾陈,天乙和太乙。”
“你这不是全都知道嘛!”秦之秋一边吃着绿豆饼一边嘟哝道。
林安平沉默了一阵子:“弟子有幸识字,浅浅读过一些《丹元子步天歌》。”
那本书他能倒着背。毕竟它不只是星官志,还是南天极剑谱。
但练剑之余,他也会对着《步天歌》去分辨天穹诸星。虽然他对观星不是很感兴趣,但这个时代到了晚上也没什么好娱乐方式,无非望天望地望空气……林安平无聊的时候就抬头看看,看多了也就认得了。
亘久不变的东西不多。能让他这个记性不好的家伙记得一清二楚的,星空算一个。
古往今来他观星都是一人独行。从前他也会看到涂山衡怔怔地盯着夜空看,他总觉得那狐狸是在悟新剑道,倒也没去打搅,把她晾在那不管。如今坐在这里陪女孩,一起灭了灯眼巴巴地望天,他还是第一次那么干。
不知何时,林安平已经把视线的余光投到了身旁的女孩身上。
“师父……”林安平沉思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了。“有些事……想和你说说。”
“嗯?”秦之秋歪着头看向他。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他有些支支吾吾。“鸡啊什么的,立恒峰的钱不是也花光了吗?还有……招收新人……”
这话题有些突兀了,让秦之秋嚼了好一会儿饼都没回过神来该怎么答。其实林安平也差点把自己只是一个便宜徒弟这事儿给忘了,因为他也没有那么深入地考虑过未来的事情。
在这一个月里,从便宜徒弟变成现在这样子能坐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的关系,其实对他而言已经很意外了。
两个人之间像是有着什么红线相连,好像命中注定。
好像好久以前的誓言那样。模糊不清,却又真实存在。
但高潼关对他耳语的话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也再度意识到自己其实和秦之秋萍水相逢,实际上也只答应待在立恒峰待一个月。
他今天在睡前找秦之秋,其实正是为了说以后的打算。
“林公子,不是立恒峰的人吧?我对公子很感兴趣,你是个不应止步于乐昌这块小地的侠客。”
那时高潼关的鼻息吹着他的耳朵,对他如此说道。
像是诱惑,可却又像是在胁迫。
“实不相瞒,其实南剑宗现在并不安稳,很是动荡。现在的我,很需要公子这般的英气少侠相助。待处理完这妖事后,我想和你单独见一面,谈谈南剑宗的事……如公子可以相助,那我高潼关定会以一切来予以回报……若是公子想,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明明高潼关才是央求的那个人。但她一说到南剑宗这三个字,他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重新捆住了那样。
他想抛下这些责任于脑后,但它们又找上来了。
若他没有别的牵挂也好,他肯定会直接答应。反正这责任也背了那么多年,无非是把一块承受了如此之久的重担再度背过去而已。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但若是要他为了这责任而把某个人放下,他却说不准自己的心意。
“抱歉,师父……你就当我没说吧。”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想了,想说的话也戛然而止。“还是看星星吧。这些事情烦人得很,以后再说。”
“喔……”秦之秋怔了好一会儿,随口回答道。
但她却没有抬头望天,只是低头吃着饼。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意识到些什么了。
虽然林安平并没有将“我得走了”这几个字说出口。
他又突然想到那天看岳家班的舞狮了。当时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四周都是鞭炮声、硝烟味。但在那天上冒着细碎红纸的喧闹里,他却又觉得这个世界竟然那么温和。
其实他和秦之秋两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游离于世界之外。一个魔怔正义人,一个在独守空门;只不过当两个奇怪的家伙牵着手的时候,却又突然和这个世界联通了起来。
就像是两个遗世独立的家伙相遇了。只有一起牵着手的时候,这两个在一旁旁观的家伙才会打破那层隔阂,小心翼翼地踏进这个世界。
所以他不是很想放手。是啊,这个小狐狸一般的家伙只有在牵着自己的手的时候才会没心没肺地笑着……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忍心放手呢?
“今晚月色真漂亮……”秦之秋突然揣揣不安地开口道。
“但现在没月亮啊?”林安平望了望那被云盖住的月亮,现在连一点光都不剩了。
“我、我说它之前很漂亮!哇你看,它又大又圆,好大啊,好圆好圆……”
“今晚是残月夜。”
“……哦。”
“师父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是不是被那个高潼关给迷住了?”
林安平差点被嘴里的绿豆饼给呛着。
“她长得那么漂亮,就连我都觉得她漂亮……她身材也比我好……谈吐也比我优雅多了。”秦之秋耷拉着脑袋,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男孩子喜欢漂亮的女生,见到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我没有见异思迁,师父。”
“讨厌!”秦之秋咬着嘴唇,蹙眉望着他。“嘴里说的和想的都不一样!小骗子!”
“我也没有口是心非……”林安平想说他考虑的其实是其他东西。
“好啦好啦你就喜欢人家吧!反正我就是小县城来的乡下妹,大村姑,二愣子,大傻子!我就是比不上人家京城来的大家闺秀咯。”秦之秋说着说着就挪远了两寸,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昨天还一起作战,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就那么默契,你们就是神雕侠侣啦!”
“……”林安平被她那丰富到有些搞笑的想象力给唬住了,张开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也没那么浑然天成。”
“你看!你都迟疑了,你就是想跟她走!”秦之秋有些不忿地说道,又突然用手揉了揉自己丰挺的胸脯。“我明明身材也很好的嘛……结果被她凑到耳边说两句话就……”
“我不跟她走……”林安平叹气。
“我不信。”
“我不跟她走。”
“我不信!”
“我不跟她走。”
“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
林安平悄无声息地用右手抓过了秦之秋的脸颊。
他从地上挪动了两分,不小心绊倒了那摆在地上的提灯。提灯在地上发出了哐啷的声音,两个人的距离又重新拉近了。
白色的鬓发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强迫着秦之秋与自己对视,单膝跪在地上的身子比坐在地上的秦之秋高上那么一些。那种微微显出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根本挣扎不了。
“我不跟她走。”林安平捏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秦之秋的眼里微微颤抖,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小狐狸蜷缩了起来,却又被赶来的人急忙逮住。
“我没有被她迷住。而且我也不在乎师父出身于哪里,无论是东京洛阳还是南海乐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师父的身材也很棒,师父是个大美人。虽然文化没她好,但我从没嫌弃过,我可以教你,无非是读些书而已。”
他在好几个地方来回跳着回答。那双栗色眼眸依旧平静,但脑子却在高速地运转:“我从没觉得师父比不上她。”
“我……”秦之秋向后仰去的身子微微往前。她看着那突然间做出她意想不到动作的少年,心里猛地一颤,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师父能安心点么?”林安平松开了她的脸,又变成了那个事事无所谓的少年,蔫蔫地坐了下来,扶正那被他弄翻的提灯。“其他的事情,回去再说吧。”
“嗯……”秦之秋突然乖巧了下来,凑在林安平的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真的不喜欢她呀?”她又有些心虚地问道。
“不讨厌。”林安平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虽然她有时会变得稍微烦人和让我心里发怵,但总体而言还是个很听话的娃儿。”
“听话?”秦之秋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就像师父现在这样。”
“喔。”秦之秋像在揣摩他说的话那样,点了点头。“那就是……像我这样的咯?”
“嗯。”林安平抬头望星星,改变了话题。“师父清楚修道者的七个等阶吧?”
“诶?呃……什么摇光,开阳,玉衡……”秦之秋掰了掰手指。“怎么突然问这个?”
“天上的北斗七星,那七颗星星的名字,就叫这些。”林安平伸出右手,指向了勺口的那一颗。“那是天枢。”
“喔,天枢……怎么突然教我这个?”
“师父不是觉得自己知识不够么?现在就来教你咯。”林安平望着天穹,缓缓背道。“北斗之宿七星明,第一主帝名枢精……”
“那是什么?”
“《步天歌》,三垣之一紫微宫的选节。唱的是那北斗天极。”
“哎呀,我听不懂!”秦之秋鬼鬼祟祟地把捂着油纸的右手向他伸去,把掌心举在他的面前。“哪个天,哪个枢?”
“怎么师父你也玩这一套……”
“谁叫我是大村姑,不识字呢?”秦之秋咯咯地笑道。“快写快写……啊不对,要写慢点,不然我记不住哦!”
林安平有些无奈,但还是在她的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上了。
矮树被风吹得摇晃,身旁女孩的白色鬓发也随之飘动。身旁的女孩吃着他偷来的绿豆饼,依偎在他的身边。她就这么在他的身侧坐着,冷了就往林安平的身边再挤一挤。
残月洒下细碎银光。他就借着那光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她也借着那光一笔一划地认真记着。天地间似乎只剩他偷来的饼,月明星稀的天穹和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一切都不多,但却又是那么地安心和幸福。
原来世界是这么温和的。无论是喧嚣还是寂静;鞭炮除岁声,还是月下寂静夜。
他看着她的侧颜。肩头和圆润的鼻尖泛着月光,长卷的睫毛在月光下历历可数。
她的掌心里漫着些细碎的光点。掌心写下的字里行间,是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