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贺名用灼热的刀尖点燃了脚旁的引线。
这线足够长,能烧一段时间。大约半刻钟以后,这引线连着的炸药就会轰地把整座石质的大桥炸飞。
火妖畏水,是不可能泅水渡江的,它们会在落水的瞬间便溺水。五行相克论这种东西,武贺名读过;高潼关撤城炸桥,无非是要利用水火不相容这一点,把那大妖囚禁在南城这座大离岛上。
等兰港大桥一炸,再把唯一离岛的陆路官城大桥一守……就可以坐等镇仪司的增援到来。
到时再慢慢围猎那个大妖,也不迟。
只不过,方才的妖群让他觉得有些蹊跷。那大妖沉眠养伤时,那些受祂指使的妖侍应该不会跑出来犯灾害才对。
如今妖异出现,那大妖肯定是已经醒了。
但这也未免太神速,武贺名没搞懂这一点。在祂醒来后,布置那些妖侍要时间,劫持平民也得要时间……祂到底哪来这么多的时间?
“想不明白……”武贺名望着那点燃的引线叹气道。“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在引线点燃的这段时间里,他若是能杀穿这帮新来的妖侍,撤离到离桥数十丈远的地方,他就赢了。
若是杀不穿……
武贺名没想过这个问题。
杀不穿那他自己多半也歇菜了,人死了还有什么好想的?他就是抱着要把这帮畜生杀穿的决心才留在这里的。
他还没傻.逼到要和这座破桥殉情,一起被炸上天。是个人都懂得惜命,南剑宗是一帮念叨着正义的癫佬的聚集地,又不是傻仔乐园。
他挥了挥手上烧红的剑刃。失去了玄术的加持,剑很快便在雨幕中冷却,暗了下来。
玄术·烨焱火。《山海绘·北山》,其之七。
这是武贺名的玄术。
这玄术可强可弱,取决于释放者的等阶。他的灵气算得上强大,是五等一阶,天玑一;这等程度,他能制造出堪比天上星辰的灼热烈炎。但这破坏力极强的玄术对上了那些名作“烛”的妖侍,可以说是屁用都没有……因为它们正是火妖。
玩火的把戏对它们造成不了半点杀伤,充其量点个火引。
他听高潼关说过,那些妖侍个个都会这一招。
相同的玄术难以相杀;此时能决出胜负的,唯有手中刀剑。
撑死再加多一个斩妖除恶的信念。这信念并不廉价,但感动不了妖异,更没法让它们掉头滚蛋。
说到底还是只能靠手里的刀。
已经看到它们由远及近地来了。他双手握刃,脑海里杂念摈除,只剩下那繁复的南天极剑式。
可这时他却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一板一眼地教他这剑式的人。
他的师尊生得靓丽行得飘逸。大波肉腿屁股翘,真乃标致好美人也。
更重要的是,她和他是老乡,都是清远人。其实她的年龄比武贺名还小一岁,只不过她比武贺名进入南剑宗的时间要早七年,所以在宗门内比他大一辈。
说不定以前就是住在隔壁村的,小时候还跟他一起玩过爆竹,炸过牛屎。
她也确实对武贺名有种莫名的感觉。武贺名知道这事儿,那和什么朋友师尊青梅竹马之类的完全不一样……他不是个木头到想让人给他脑袋狠狠踹一脚,以让他开窍的某个蠢货。
但很遗憾的是,当时的他却是个嚷嚷着要做大侠的蠢货。
不成大侠,哪能有那实力去挥剑保护喜欢自己的人呢?哪能有实力去践行自己的理想呢?
男儿丈夫,当行大义。若行大义,必先抛开七情六欲专心练剑……女人只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于是这事儿被他一脚踹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当时他还觉得自己起早贪黑地苦练剑术,感觉自己连天上星辰都要能斩落了,简直是……帅爆了啊!
现在想来,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怀疑从前的自己是不是一个傻.逼的过程。
而他现在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傻.逼。
不过,即便如此,那时是个傻仔的他,有时还真对他的师尊动过些歪念头。
“死扑街,撞见个靓女就走不动道了。”他对自己也有些无语了,急忙摇头暗骂自己。“真是不饱不暖也思淫欲,到现在还想这些?”
但他又突然想到了她握着自己的手时,说出的最后那半句话:“阿名,你知道么?我其实……”
他死死地握紧刀柄,望向前方袭来的妖异。
我其实?其实什么?那是什么?
他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的师尊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女人心海底针,他的师尊也不例外;她有太多的秘密,他不知道……亦或者说,来不及知道。
从前他说自己要做了大侠再去管这些。
现在他真的成了大侠了。裁断司的分司司掌,不说别的,确实是个大侠;他也确实能一个人挥刀护这世间了。
但喜欢自己的人又在哪里呢?却好像早就不见了。
红尘熙攘,一念之间。
那个傻仔也慢慢地走丢了。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的话,他或许不会再去选择做大侠,而是去早早地就问她:喂,你想跟我说些啥?
或许她就会红着脸怔怔地回道:我其实……
若有风花雪月时……其实那个未曾谋面的武夫人的面容,他梦得到,也知道是哪一个人。
但只是梦。
“他妈.的,想那么多干什么?”武贺名苦笑一声。“大老爷们……犯什么矫情?”
他把这魔音穿脑的半句话甩出思绪外,把注意力摆回面前的敌人上。
妖侍扑来,距离他只剩十丈远。
南城里的喧嚣红尘滚滚起,尘土扬得比他的人还高。
“我心止水似明镜……心无杂念自然神!”
武贺名扭动自己的肩膀,作出了南天极五式起式的架势,大步向前,开始奔袭。
他怒吼着,踏到桥下,冲向了挥舞着刀剑的妖异群,一刀挥出。
冲锋陷阵,挥刀落斩。爆燃的白焰妖血飞溅,好似真的斩落了天上的星辰。
◇
“安平,你手上的那盒饭是哪来的?……哇!这银票又是哪来的?莫不又是偷来的吧?”
“师父你听我解释……”
秦之秋痛心疾首:“唉!这小偷小摸的事情,真是开了先河就停不下来!是为师没有教好你,实乃为师的过错……”
“人家送的。”
“男的女的?”秦之秋突然机警起来。
“男的。”
“那就好……”自昨晚之后,秦之秋便开了点小窍,对林安平起了不少独占之心。
“武贺名吩咐膳房帮我们做的。”林安平叹气。
“那个用鼻孔看人的臭屁司掌?”
“对。”
“哦哦哦。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人……”秦之秋接过那银票后便打开木盒,然后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绿豆饼?南剑宗的饮食结构也太单一了吧?”
“这你就污蔑了,师父。南剑宗的伙食很好的,可不止绿豆饼。”林安平突然较真了起来。
“那还有啥?”
“绿豆沙,绿豆汤,还有……呃……绿豆糕。”
“南剑宗的宗主是脑子里进绿豆啦?”秦之秋很为南剑宗的人打抱不平。“有机会能见他一面,我肯定要好好让他改善伙食!”
“……师父,少话。”林安平像是很受打击,突然把那木盒的盖子盖上,直接转移了话题。“上车。”
“哦。”
秦之秋挠了挠头,很乖巧地照他说的去做了。
裁断司的门前聚集了不少的人,但街前原本开张的商摊都关了。蒙蒙细雨下了一阵子,地上也泛起了几滩积水。很多人都没备伞,就这么站在雨中,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感觉。
而裁断司给这林安平这边备的马车,在这群城民之间,算是非常之高级的了。
秦之秋爬上去之后便说自己从来就没坐过这么好的,竟然还配有棉絮垫子,终于不用搁屁股了!
但看到车厢里对面坐着的人时,她的脸就黑了下来,直接沉默了。
楚应晴和她都把脸别了过去。
直到林安平开口之前,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楚峰主,你好。”林安平踩了踩车沿,蹬了上去。他现在有一只手臂打着夹板,行事不是很方便。“接下来两日都会一起同行,麻烦了。”
“是安平啊?”楚应晴不知怎的,现在看到了这少年,她就有些坐立不安,口齿不清。“免、免礼……”
或许是前日那一战的原因。
人在吊桥上遇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会心悸。更何况是在那种要命的情况下,她还给他救了出来;更别说林安平还因此受了伤。
若不是她和秦之秋见得尴尬,她早就芳心大乱,跑去夜袭林安平了。
仇人相见,原本就分外眼红。而现在,这眼红在此之上更多加了一层暧昧的意味。
这车厢里的气氛诡异到极点。若是不再说点什么,那就要尴尬死了。可当楚应晴开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秦之秋却当着她的面扯了扯林安平的衣角。
“安平,为师要眯一会儿。我要你的手抓着我才能歇息,好嘛?”秦之秋乖巧地说。
“……中。”林安平瞟了一眼楚应晴,然后便点头。
得到应允之后,秦之秋就把头倚上了他的右肩。她还缠上了他的右臂,故意让她自己的侧身蹭了上去。
虽然林安平的反应依旧平淡,但楚应晴有点坐不住了。
楚应晴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师妹露出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还往林安平身上像块牛皮糖似的靠去。
如今她倒不像个二傻子了,是个可人的佳人儿。
这种全方位被捷足先登的感觉,让她顶着一股气顺不下来,差点没让楚应晴气急攻心。
“安平,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和你说话,我师妹就会不高兴。她是不是脾气不太好?不会生气了吧?”楚应晴假惺惺地叹了两声。“其实我师妹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林安平握住了秦之秋的手,笑道。“谢谢楚峰主,我和我师父的感情确实很好。”
秦之秋听完这话之后就把脸一扭,埋进了林安平的肩膀里。像是在偷笑。
她的脚尖还微微翘动,互相磨蹭着,像极了一个心花怒放的小女孩。
楚应晴这下是真的被呛到一点话都说不出了,只好嗯嗯啊啊是是是地糊弄了几声。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被他们救了一次,就忘了这顶你个肺双人组里师徒俩都是绝世硬茬……明明当时在风月亭开会的时候,这林安平也快把她给顶出事儿来了。
但她就是不服气。
越是能顶撞她的,她就越想征服。她的好胜心是一等一的强。
“要是不高兴的话,以后也能来断水峰找师姨聊天。师姨也能多陪陪你的。”楚应晴最后又挣扎了一句。
“谢过楚……”
话还没说完,一抹冲天的火光点亮了马车的幕帘。紧接着便是巨大的声响和强烈的震感。
“哇啊!地震了?地震?”秦之秋急忙抓紧林安平,左右张望。
林安平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掀开了马车的窗帘,望向外边。
即便林安平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也有千年有余,但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形似蘑菇状的恐怖烟云。
火光夹在烟尘中直冲而上。橙黄色的亮光照在林安平的脸上,但他此刻却并不觉得温暖,心里只是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震撼感。
没过一阵子,便是身旁的骚乱声传来。
“走……快走!”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马背上裁断司信使的吼叫而来。“裁断司……要增援……要……”
话说了一半,那信使便从马上跌落。马没有受惊,只是跟他一起轰地倒地,溅起了水花。
然后,一人一马便烧燃了起来,化作一大团烈焰。
毫无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