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笨蛋?傻啦?”
原本已经半只脚踏上车厢的秦之秋又跳了下来。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了林安平的面前,捧起了他的脸。
“你去找死吗?你现在……哪里都不许去!”她那碧蓝的眸子在颤抖。毫无疑问,那是在害怕。“现在你就要待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许走!”
“我没有找死,师父。我只是……”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怕了可以不?……我怕了。”
秦之秋用力地捧着他的脸,摇着头,根本不给他解释的余地。
“我不要你再冒着危险去斩妖除恶了,我真的怕了。这次就跟为师走,好吧?以后我们再去除妖,以后都好说,这次就算了……南剑宗的人会解决的,是吧?”
林安平久久没有回话。
过了很久他才点了点头,说:“对啊……”
他常常这样做。他习惯了以长久的沉默示人。
有时是觉得搭茬费劲,有时是觉得很无语,有时是感到无奈。
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啊,南剑宗的人会解决……因为这个宗门的宗主是个脑子有坑的神经病。这个神经病非要身先士卒地逆着走,在大家都忙着逃命的时候非要回头一刀把大妖的脑袋砍了。
从前谁见过这场面啊?大妖是堪比天神的存在,原本谁都没想过要对着神明般的存在举刀。于是大伙儿都被震撼了。所以那些南剑宗的人才慢慢变得跟他一样神经病。
所以现在……大妖出现的时候,他也要去身先士卒地解决这一切。对吧?
其实这么想完全就是歪理,他现在算哪根葱?还轮得到你这一个断手大侠身先士卒了?
但他看到那地上躺着的裁断司信使的尸体时,却没法说服自己离开战场。
太多的人跟随着他的影子,像他一样战斗着。
责任如影随形。
“师父,我认为……”他又开口了。
“不行!”
秦之秋直接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林安平从没见过她对着自己如此暴躁,她急得就快跳脚了。
“你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得跟我走了,不然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上次见到她如此生气,还是在面对楚应晴步步逼近的刁难时。林安平被她喝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但如今这场景,总不能和秦之秋说……其实他就是南剑宗的第二任宗主,天生奇骨千年老不死林安平是也……而你疑似南剑宗的第一任宗主,在我是个愣头青小子的时候就已经在上刀山下火海斩天妖除天恶了……我们都应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吧?
谁又会信呢?
可他望着秦之秋那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脸,突然又恍惚了。
“其实我就是南剑宗的宗主。”林安平冷不丁地说。“恁牛掰了。”
“哈?”坐在马上的楚应晴露出了十分匪夷所思的大小眼。
“我……唉。好啦好啦!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南剑无敌大宗主,我还是立恒峰的峰主呢!”
秦之秋被他发神经一般的无厘头发言给逗笑了,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为师不该这样子对你……对不起,安平。瞧你这样子,都傻了。好啦,跟我走吧,好嘛?”
“你也是南剑宗的宗主。”林安平杵在原地没有动弹。
“对对对,我也是。我还真没想到你有这种幽默天赋……别说冷笑话了,快走呀!”秦之秋无语了。“回去乐昌,你慢慢跟我说,说一整天都行!”
确实没人会信。
但这话说出来,能让她笑一笑,安心一些。
她太像了,像到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简直就是同一个家伙。但那个人是个直愣愣的傻子,一辈子拖着他到处走,都是为了正义二字奔忙,把他铸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而这个小傻子却不一样了,她只是说……你不要走,好不好?
就像是从前的那个直愣愣的傻子突然开窍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正义都太虚无缥缈,这天下说白了其实与她何干?太多的背叛太多的杀伐太多的生离死别,看着就让人想吐,真是恶心的悲惨世界。
所以她如同补偿自己那般,这一次,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忘了,丢开了,不要了。
只要和你偏安一隅。
她不再是那个上天下地天下无敌的镇天狂妖,不再是那个敢于与血累天道逆向而行的二愣子天狐。她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立恒峰的峰主,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座又空又破旧的宗府,以及一个从河边捡来的便宜徒弟。
什么都太便宜了。但正因如此,对现在的她而言,什么都显得太过重要了。
所以他也变得怕了。会后怕,怕她又弄丢了自己,也怕自己会再弄丢她。
虽然他并不清楚秦之秋究竟是不是从前的那个涂山衡。但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应证了当初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有来世,再做师徒。
是啊,如有来世,再做师徒……上辈子没有好好珍惜就这么匆匆错过,现在她不想放手了。
再也不想放手了。
林安平的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紧紧地攥住了。
“师父。”他思考了很久,才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长吐一口气。“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当然记得!你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我记得可清楚了……”秦之秋急忙点头。“我们都说好了的,我当然记得啦?”
“我还记得师父答应过我,若是我要离开立恒峰了,就要让我吃一餐好的,还特意给我买了一堆小鸡呢。”
他将手搭在自己的左胸上,摩梭了一下那衣物。
那是从裁断司借来的旧镇袍,上面绣着的红色牡丹胸花已然褪色。
但依旧红亮。
“你还没试过我给你煲的鸡汤呢!”秦之秋浅浅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紧张。“到时候呀,你想吃什么,师父就给你露一手厨艺。虽然钱没有了……但再挣就是了嘛。总有办法的,对吧?”
“对……”
他按着那于心脏旁的绣牡丹,低声呢喃,像在说给自己听。
“但我还记得,师父还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东西?”她看着那朵血牡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想去长安看桃花。”
林安平的视线瞟向了在一旁躺着的裁断司信使尸体,他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只余一块焦炭:“听说那里的桃花可漂亮了,春天的的时候,那花飒飒飒,咻咻咻……什么的……”
秦之秋愣了一愣。
她明明记得自己没跟林安平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阵朦胧间的熟悉感又往她脑袋上冲了进来。那种和她如此相像的口吻,让记忆在某处蠢蠢欲动,令她心里……莫名地一紧。
那是太久以前的东西了,又不过是寥寥数句话语。不过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文字,谁又会将它记得那么清楚呢?
“我记得。”林安平摇头:”那是很久以前……久到连我也忘掉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不过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得,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听不明白……”秦之秋觉得林安平的语气不太对劲,也想不透他要干什么。“以前我说过的事情,我记性不好……我不记得了。但你现在答应过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会记住。我……我……我还要你给我教星星的名字呢?总之,你不要走……”
“那我教你,全教给你。”
她急忙点头。但她又突然有些心慌,她到底是怎么了?
林安平笑了起来,凑了过去,用他的鼻尖碰了碰秦之秋的额头。
他的右手伸进了镇袍里,不知在摸索些什么。
“师父的话,我会记一辈子的。不……比一辈子还多。不仅记住这辈子的,就连上辈子的我也会记住。”
“哪来的上辈子呀?”秦之秋摇了摇头,紧紧地扯着他腰间的衣摆,像是害怕自己被丢下那样颤抖着身子。“我怎么不知道?”
“弟子知道就好了。我想和师父去长安看桃花。师父,你愿意吗?”
他轻轻地将手抬起,抚上秦之秋的脸颊。他凑到了她的眼前,她也微微将下颌抬起,与他无言地对视。
二人的脸之间只剩几分的距离了,近到秦之秋都下意识地加重了呼吸。
再往前一些,二人的唇便会相触碰在一起了。
其实秦之秋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但她有点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去做那准备。
她没什么准备,一如既往的脑袋空空;就算她确信那事儿迟早会如牵好的红线那般徐徐到来,也是如此。但若是此刻林安平真的吻上来的话,那她一定会很乖巧地迎上去,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她什么都没准备好,却又像是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想自己先跑上前去,扑入他的怀中了。
她孤独了太久了,因为她与这个世界逆行了太久;从很久以前她便逆着给一个流淌着妖异之血的天狐定好的残酷天道而行,而如今也在逆着这人人只若如为己的世道而走。
她忘了一切,忘了所有,唯独没有忘记那天地间遥远的广袤星辰将她淹没的孤独感,却也没有忘记那其实本性和她一样,认定了一个目标便会楞得跟块木头似的某个人。
所以她害怕。害怕自己一旦说些什么出口,这个突然又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就会不见了……但她又是那么想跟他说,我愿意。
她闭上了双眼。既害怕,又期待。
她当然愿意和他去看桃花了。
冬去春来时,桃花朵朵开。长安十里风飘吟,霏霏雨雪散天华。
多漂亮啊。
我当然愿意……她在心里暗暗地说着形同在托付下半生的话语。
但却也是这最后的几分距离,是那么难拉近。
远得像是要去天边,去做那虚无缥缈的事情,去继续走完那像是命中注定便要长达一千两百三十一年的漫漫长途,他才能够再回来,听她说出那未曾说完的几个字。
而现在是最后的一步。他要走那好久以前,去长安看桃花之前,尚未走完的最后一步。
——镇妖事。
曾有人指着天穹星辰,对着他说,要行天下正义之行,镇此间天地靖康。
他说好啊。
即便你忘了,即便你没做到……但其实你没忘光,他看得出来。
无论是这立恒峰的信条,还是那天在揭镇妖榜的时候,她对着那些不作为的断水峰弟子怒喝,他都或多或少看出了那蠢狐狸的影子。
她不喜欢不公也不喜欢不义。她会罔顾自己的安全去伸手接那坠楼的人,她会为了替他人的无妄之灾出头而一拍脑袋来到南海,她也会跟他许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虚无缥缈的约定……她喜欢对着那空荡荡的星空痴呆地看着,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原来那涂山衡当年眼巴巴地夜观天象,观悟了好几百年却悟了个寂寞,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什么苍天大道难以参透……不过是她压根就认不出天上星星到底哪个是哪个而已。
林安平蠢到家了。不知是不是他那残破的人魂要被他那傻.逼大道给磨灭了,记性常常差得令人发指,重要的东西他一个没落下地全忘了。涂山衡的忌日他忘了,什么时候说过那些重要的话他忘了,就连那个狐狸的样子都差点忘了。
但他却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一清二楚。
那两个傻子的身影模糊,最终却还是在他的眼前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无论是她那对所谓正义的执念,还是对他这个便宜徒弟的心思,他其实……都知道。
只不过这些事一直被他埋在了心里。埋得太深了,淹没在了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里。
现在他记起来了那行正义之事的理由,所以他会去做。
他也担心自己会把她弄丢。但她没做到的事情,他会去做,他要去做。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他是挂念着的。只有做完了,才能放空一切,去看那漫天的桃花,去完成那他在很久以前就约好了,却一直都没有兑现过这承诺。
天若公义,诸恶当斩。朗朗乾坤,靖妖镇天。
行天下正义之行;镇此间天地靖康。
那少年最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屏住呼吸,飘渺地说道:
“你就先休息一下吧,师父。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随后她便闭着双眼,被林安平指间的那白色粉末弄得愣神,缓缓地失去了力气;当着不远处的楚应晴的面,就这么昏倒在了林安平的怀里。
就像是那妖狐常用的小把戏那样。
只不过这次倒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有劳师姨了。”他单手抱着秦之秋,向着对此事感到震惊的楚应晴说道。“带你师妹走吧,去官城大桥那里。”
楚应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决绝。
就连他自己也快要读不懂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