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大了，街道上都已积起不少的水洼。燃火的宅邸倒映在水中破碎不堪。
郑府内又响起了一次爆炸声，飞溅的木块携着浓烟一起冲出。门外的总务司使被轰出的热浪所掀翻在地，手中消火的木桶倾倒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完全打湿。
又一声声响传来。但这次倒不像是爆炸了，而是介于蛇嘶与巨兽之间的嚎叫声。这阵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一声震动戛然而止。四周的火光好似静止了一瞬间，然后便是再一次的冲击。
这一次，那个总务司使便没那么好运了。宅邸的屋脊被整个掀起，砖瓦和砖石直愣愣地往他身上砸去。他躲不开了……只能愣愣地在原地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东西砸向自己。
但此时飞来的砖石却减缓了速度，随后他便被一闪而过的人影猛地拖走，丢去了一旁。这阵减速只持续了一瞬间，但也足够他躲避开这无妄之灾。砖石砸向街道，地上的积水爆溅。那个总务司使惊魂未定地看着身侧的大坑，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没有被砸个透心凉的胸口。
“别愣着，继续灭火。”在他旁边的赵司晨声音冷硬，将那木桶丢在了总务司使的一旁。“去装水。”
“是！”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无意间又瞟了一眼那个把自己拖走的中年女人。
这时他才发现赵司晨满脸鼻血，血沾着雨滴顺着她的脖子向下流去，看上去就像是被人狠狠地砸了好几拳鼻子。
她的玄术“予归尘”早就已经超过了一般风行玄术的范畴，是强大至极的人魂所支撑起的力量。但强大必有代价，每一次释放这等力量她都需要消耗极大的精力与体力。而当超负荷地使用的时候，体内的血气便会狂涌。她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心跳也快得就像要猝死一般。
她已经站不太稳了，但她还是抽出了腰间刀匣内的横刀，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
“放下。”赵司晨突然冷声硬喝。“拔刀！”
那司使没有多想，直接将手中的木桶往地上一丢，然后连同着身旁的南剑宗司使一同抽出了背后的横刀。此刻在他眼里赵司晨的这一喝有些不明所以，拔刀不像是要砍人砍妖倒像准备砍那冲天大火。屋内的火势如今还未减小，要是现在突入进去，多半又会被热浪给逼出来。
看上去就像是在螳臂挡车的疯婆子一样，她对着燃火的宅邸摆出了防备的姿态，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挥刀将那些焰浪斩开，脑子有点不太清醒。
但那焰浪真的被斩开了，毫无征兆到只在一瞬之间。
紧随其后的就是郑府的墙壁被破坏。巨大的刀痕硬生生地撕裂了墙体……半截巨大的影子猛然砸在街道的中央，它沉重到砸出了一个浅坑！
巨响轰鸣，那截影子在坑中发出了怪异的惨叫声。
但它还没有死……它又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以尸块聚成的怪物正在奋力地扭动半截身体，好似搁浅的鱼那般疯狂挣扎，竟然将自己撑了起来！它身上的人手死死地扣住地面，如同树根那般将其身形稳住。浊化的眼球猛然发出了灼热的红光，如同爆燃的烈火。
“是妖异！”有人反应过来了，大喊了一声。
但已经迟了，那尸蛇已经朝着其中一个司使扑了过去。
它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仅剩半截身体的残躯所能做到的事情。它将自己的身体如弹簧一般压缩到极限，然后猛地爆射而出。巨大的尸蛇化作一道虚影，张开的口中是半个破碎的骷髅头骨……如同青金石雕塑般的头骨。
那头骨散发着诡异的流光，让人感觉它不是死物而是活着的东西。那被攻击的司使不知是被巨大的压迫感镇得双腿无法动弹，抑或是被那恐怖的头骨所摄取了心神。他没有动，只是在原地怔怔地站住了。
赵司晨猛地咬牙，想要向前冲去。她催动起了身上的灵气，“予归尘”那足够令时间流动减缓的领域开始扩张。
但她赶不及了，她无法在那尸蛇咬住对方之前把他用这领域笼罩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尸蛇冲射而出，右手死死地握住刀刃，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司使的上半身被咬碎的未来。
而时间却诡异地在那一刻放缓了。不……那根本就不是放缓，而是如同被什么东西所窥视了一般，因而停顿了一瞬间。
刹那之中的刹那，她好像看到了一抹灰暗的黑与白扩散开来。失去了色彩的梦境无声地扩张着，侵染着周遭的一切。
然后那黑白又以急速崩塌，被猩红的“线”所斩裂，继而湮灭殆尽。
来得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以至于这令万物失色的异样景象几乎无法被察觉到。
但随着那猩红的雾线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身影。
她猛踏着那尸蛇的身躯，以凌厉干净的动作把手中的刀刃插入尸蛇的身中。刀锋拖划过身之处，那尸蛇的身体便会应声断解。半截尸身一节一节地断裂，在空中飞散。那个娇小的身影在四处飞溅的尸血之中如同一只敛翅侧冲的飞鸟，死死地咬住了那只巨蛇。
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在她出现的瞬间就反转了。随着她最后一刀落下，那尸蛇的最后一块尸身也被斩裂成块。在空中的她以几乎无法做出的姿态旋动身躯，一脚踢飞了空中的残躯。血肉在那怔住的总务司使身边如雨溅落，好似一场恐怖的幻梦。
而那颗宝石一般的头颅也终于显现了出来。赵司晨看到过的，也认得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雨师妾的残骸。
它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漫长的弧线，接着坠落在地，在水坑中滚落了两下才停止。它还没死去，亦或者说它根本就无法死去。大妖在真名毁灭之前都无法迎来真正的死亡，地上溅落的丝丝血流又顺着雨水汇聚回了那骸骨之上，如血管那样弥漫上了头骨。
可下一秒，沉重的剑锋便猛力坠下，如审判般降至。
那头骨被击碎了。钢铁轰向了它，巨大的力量让裂纹炸于其上，让它一片一片地爆开。它并非如瓷片般迸溅开来，而是炸作了碎晶般的粉尘。青金石般的样貌虽赋予了它宝石般的光泽与极高的硬度，但这也让它异常地脆。它无法与极致的蛮力抗衡，只能化作齑粉。
雨师妾的头骨在一瞬间就完全消失了，甚至连一点完整的碎片都没有留下，骨粉混杂在雨中迅速地被洗散。
虽然她无法死去，但完全丧失一部分的遗骸，自然也会让她再度复生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这无异于另一种死亡……一种不完全的死亡。
雨淋在了长乐的身上。她静静地站在街道的中央，反握着的沉重陌刀有大半截都插进了地里。她盯着那头骨消散的地方，沉默地看了好久。一旁在燃着的火于她的身上闪烁，脸上的水滴划过脸颊，泛着一点又一点的碎光。
“予惟有世昭明……”她低声地沉吟了两句，脸上依旧那么冷若冰霜，没有表情。“汝应善终。”
这声音很小，谁也没法听见。这声音也太过古老，谁也没法听懂。
四周沉默了好一阵子。或许是长乐的身上沾满了那些足以致幻的恐怖妖血，让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让人靠近的气场，几乎没有人敢大口地喘气。
那是似君王的睥睨。冰冷、孤独，而又坚硬。
可她只是维持了一阵子的站姿，就开始整个人摇晃起来。然后她就直愣愣地向前倒去，整个脸砸在了水坑里，水里冒出了好几个泡泡。
赵司晨愣了一阵子，先于其他人动了起来。她把倒在地上的长乐翻了个身，然后便看到她一脸虚脱地把嘴里的泥水给咳出来。方才还浑身煞气的长乐如今蔫地跟溺水了似的，嘴角淌出来的水让她上去与一条半死不活的鱼没什么区别。
“长乐司使！你还好吗？”赵司晨急忙扇了长乐两巴掌，似乎是测试她是否还存神智。
结果躺在她怀里的长乐抬手就给她还了两巴掌，反而把赵司晨给扇懵了。
“救人……里面有埋炸药，总务司要当心，不要走桥廊。”长乐虽然声音虚弱，但依旧是冷冰冰的。“但要尽快，林少侠他还在里面。”
“等火势再小些，总务司使就会进去救援。你不必担心。”赵司晨点了点头。“可林少侠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上担心贵妃娘娘身体抱恙……”长乐似乎神智确实有点不大清醒，开始说起了胡话。“不对……我在说什么？总之林少侠就是在里面。具体的缘由我不想解释，我劝你少问。”
“好，我知道了。”赵司晨沉默了一下。“你是从里面出来的，知道高司掌如今在哪里了吗？”
“我倒是想把她找回来，可我找不到。”长乐的声音疲惫到有点发愣。“她现在应该在另一个妖异的手上。”
“另一个妖异？”赵司晨的眼睛瞪大了。
“飞廉。”
“飞廉……”赵司晨顿了一下。“它应该就是……大司命。”
“她现在应该还没走远，我刚才见了她一面。”长乐叹气。“不要让她跑了，不然再想找到她就难了。”
“没走远？”赵司晨愣了一下。
“应该没走远……”长乐看她表情不对，也沉默了。“应该是这样的。”
两个人无言地对望了一阵子，突然就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
“它从刚才到现在不会一直都在看着我们吧？”最后还是长乐幽幽地开口了。
“如果你刚才没想着故意吓唬我们的话，你猜对了。”赵司晨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话音刚落，半个残存的人影从火中踏出。她的手中抓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身上有一大半都正在燃烧。但那双瞳中的赤红没有熄灭，反而愈加明亮。
她虚弱地靠在了宅邸的残垣断壁上，缓缓地闭上双眼。身旁的火被风如墙般割裂，辟出一条道路。
她的身后是血。是一条血路。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疲惫还是哀伤，但一切的无力感都在环绕在她身边的暴风面前烟消云散，只剩无尽的恐怖感。
“在说我的事情么？”她看向手中的心脏，低声地说着，仿若摇篮中的曲调。
下一秒，她就将心脏缓缓地插入自己破损的胸腔内。一抹赤红在她的衣襟上晕染开来，似血色的牡丹绽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