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相忘

作者:呼咔嘣哒栗 更新时间:2024/5/24 7:57:19 字数:4376

李天赐抓着一把横刀,抱着它在街上鬼鬼祟祟地走着。

他时不时就会瞟一瞟远处的浓烟和火光,时而听到一声巨响,时而又看到一抹火光炸出。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如同刺挠一般的尖啸从他的耳侧划过,恐怖到他两股战战不能自已。

“师父你这尚方宝剑真能保我平安么……”李天赐抓着那把横刀,然后有些后悔地叹了一口气。“但要是真有妖魔鬼怪的话,就算你交给我真的尚方宝剑也没什么用吧?搞不懂,镇仪司那帮怪物到底是怎么用这小铁片镇妖的……”

他摇了摇头,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疑问与恐怖的想法甩在脑后,小跑了起来。

李天赐是机工司的司使。他不应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前来传信。但霎时间全城的总务司使都陆续断了联系,就连位于郑府宅邸的赵司晨也渺无音讯。他看到那个胡子拉碴的白发老者一脸黑线,于是脑子一抽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前线送军令。

他当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实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作为前总务司司掌的弟子的他有这个义务去为师父分忧。可当他走到路半时却后悔了,街上大雨滂沱,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些在城内外布防的总务司使人影也不见一个,直到他遇见一个死在了路上的司使时,他才惊觉事情的严重。

可他来不及再回头了,也没法再回头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向前方的燃火冒烟的郑府走去。

雨打在屋顶上,在瓦片见汇成一条水流,沿着屋檐落下,淅淅沥沥,声音嘈杂而又连绵不绝。破旧的灯笼在风中晃动,郑府的房柱已然十分老旧。漆皮已经掉落了,混杂着雨水散发出一阵潮湿的霉味。

李天赐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到了郑府的后门处。赵司晨在附近布置了不少司使,而若是强攻,他们更多数的 兵力理应布置在正门。要想遇见他们,李天赐还得从街上绕一个大圈。

他寻思了一下,无意间瞟到了一旁的小道。那个小道狭窄得只能过一个人身,但从那处钻进去,估计能省不少时间。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形,又看了看手中的横刀。

今日他是带着军令来的信使,战场瞬息万变,能省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更何况他也不想在这里久待——他身上被雨水打湿,再加上阴风阵阵,若是他不绷着脸上的表情,估计早就已经自己吓自己,先给自己吓昏过去了。

在下定了决心之后,他终于想要走进去。可就在他准备走进去的时候,他却停住了脚步。

一个受了重伤的女子衣衫褴褛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额头在滴血,血沿着脸庞流下,渗到胸脯之上,而后又落入衣物之间。

李天赐的视线顺着那些血流在女子的身上游动。他作为血气方刚的少年,当然是不由自主地多瞟了两眼。但他多余的念头在升起来之前就被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预感给镇压下去了,只余血腥的味道刺鼻地呛入他的肺里,让他想要作呕。

而直到他将视线重新归于那女子的头上时,他才发现一个更为恐怖的事情。

那个女子的颅骨被削去了几乎一大半——倒不如说,是被啃去了一大半,里面除了血与浑浊的髓液以外,空空如也。

而在那空空如也的伤口处,正燃着如幽冥一般的白火。

妖异的白火。

李天赐直接立正在了原地,血管里的血好似凝滞了一般的凉。

他也曾见过妖异,毕竟是南剑宗的弟子,总会接触到妖异之事。但如今这种恐怖的感觉却是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让他稍稍有点站不稳。他并不知道常人若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处甚至会被这种恐怖感直接扼至窒息,他已经算是毅力尚佳的那一批。

那种恐怖感是崇高的,是威严的。是血腥的……而又令人本能地想要臣服膜拜的。

那是如神明一般的。

大妖!

她的右眼已经变成了血洞,左眼则在散发着恐怖的红光。在女子将视线扫过李天赐的一刹那,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只被秃鹫所盯着的小白兔。

李天赐觉得自己玩完了。他曾听自己的师父南宫周说过,常人遇到妖异,切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小妖直接跑,大妖跑不了。但拔腿就跑总归是好的,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大妖能镇住你的腿……除非你撞大运了。

他现在浑身动弹不得,额头已经开始冒汗。手里的横刀抖得作响,他甚至连刀都没法拔出鞘。

但那女子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却只是静静地走过了李天赐的身边。血滴在了李天赐的脚边,然后燃起星点的白光。

“小师傅,知道这江都城里,哪处有好医馆么?”那女子在他身边突然虚弱地问道。

“不……不是很清楚……”李天赐懵了,在原地立正得跟个杆似的。“姐姐你是要去治什么病啊?”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不已,她脑袋都被开瓢了还能治什么病?神仙都救不了啊!她明摆着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妖异啊小李子,跟她搭话恐怕是嫌命长吧?

可他如今脑子一片空白,那嘴瓢的后半句不由自主地就蹦出来了。女子在听见了这句话之后果真站在了原地,李天赐肠子都悔青了。

但那女子却只是低头沉思,轻闭仅存的左眼,浅叹一声。

“喋血印。”她真的答了。

“可那不是治不好的绝症吗?”李天赐很想把自己的嘴捂上,但这种时候他越紧张反而越控制不住自己去回话。他真的要哭出来了。

“被那血契束缚住的话,或许真的是绝症。”女子摇了摇头。“但若能把那鸟笼一般的契定给打碎,或做些把戏,打开那笼的门……再把那枷锁铁链一般的旧日天神的铁则给取代,倒也算一道良药。”

“敢问姐姐何方神圣?”李天赐的嘴角一抽。

“小女郑氏。”女子微微颔首。“所以小师傅觉得,那还是绝症吗?”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这样么?也罢,小女谢过小师傅了。”女子微微一笑。“此番寥寥数句,我也算是有一份答案了。”

“哦哦哦……”李天赐浑身都在发抖。

“虽你我所行之途不同,想必也难以相见了。”女子鞠躬,身上的血流染红了地面,而又燃作无温的白火。“但若今生有缘,再会。”

“慢走慢走……”李天赐连忙点头。

女子与他擦肩而过,脚步渐行渐远。

雨幕将那脚步声盖住,轻描淡写地洗去了,一点也不剩。

直至李天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大口喘气地看向自己的后方。而那时他的身边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仿佛那个女子从没来过。

但雨中依旧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血的味道,久久难以散去。

雨越下越大。哪怕是夏夜,也格外地冷。

林安平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身旁的烟雾将他呛得有些喉咙生疼。

紧随其后便是他全身生疼,散架了一般的疼。

他动弹不得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周围的火被雨浇灭了不少,但浓烟依旧四起。在这种满是烟雾的地方久留,哪怕不被烧死也会被呛死。

他知道这一点,于是驻着地上的那柄横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有冷风吹来的地方挪去。循着风来的方向走,多半是出口。

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察觉到自己在被什么东西给盯着。他的手十分本能地握紧了刀刃,作出了南天极一式的起式。

果然有着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他在显露出隐隐的敌意的瞬间,那若有若无的低声呻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它似在哀鸣,却又似野兽的低嚎。一阵极其强烈的压力无形地笼罩在了林安平的四周,死亡的气息急速地弥漫在了四周。

他屏气凝神,忽而听到一声落雨打在叶片上的声音。一连串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穿出,声音微笑,如雨水落在池中那般轻盈,而似幽影。

林安平知道敌人从哪个方向来,也知道该如何挥刀迎击。可他刚扭动手腕,自己就被一阵巨力所击倒在地,手里的横刀毫无征兆地被截断成两半,巨大的震动让他的虎口生生开裂。

他又视线模糊地被按在了地上。手中的刀跌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知道对方将要做的一举一动,也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太快了,力量也太大了。那是最简单粗暴的碾压,一切的技巧与经验在这面前都只是无用功。

林安平被那阵冲击震地胸腔反出一阵强烈的腥味,忍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本就有内伤,如今脆弱地跟块豆腐没什么两样。更别说他的咽喉在被那个敌人所扼住了,巨大的力量绞得他无法呼吸,他的颈椎发出了哀嚎一般的咔咔响声。

他再一次地体验到了那种溺死一般的恐怖感。他这辈子有很多次都在死亡的边缘行走,而临近死亡的时候,便是这种无力感与痛苦涌上的时刻。

他真的要死了。而死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都会变得煞白无比,好似一道模糊的光幕照在眼前,朦胧而又无法看清一切。

他甚至看不清扼住自己咽喉的是什么人。或许那不是人,而是妖异。它正在嗜血地发出着低吼声,不知是因闻到他呕出的血而兴奋,抑或是为即将杀死他而感到无上的快感。

林安平猜不透,也不想猜。但他有想过自己会落得这个结局。

他是镇妖使,是南剑宗的宗主。当那个狐狸带他踏上这条路时,他的余生便只会在这条充满了刀光与血的火路上行走,形若修罗,无法停下挥刀。

而修罗生来便是弑杀万物的狂徒。这般狂徒,自然也会死于杀伐,也只能死于杀伐。

他杀了很多的妖异。如今也终于到了他被妖异杀死的时候了。

““天若公义……诸恶当斩……”林安平冥冥之中竟然还十分冰冷地吐出了几个恶狠狠的字。“朗朗……乾坤……靖妖……镇……”

那是他的师父在很久很久以前教会他的苍天镇词,而在余生里,他也对很多人、很多妖、很多事,说过这句话。

而说过这句话的人,大多数都是实打实的疯子。

他们深陷血海中,以自己为刃,为诸般各种理由,最终凝于刀尖,诛杀此世恶鬼,罔有止息。

就如同他现在所做的那样。

哪怕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可他依旧在继续挣扎。

但就在那一刹那,他却感觉到自己咽喉处的力量竟诡异地变轻了。空气重新被鼓进了他的肺里,让他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恢复了些许的力气。他的视线也变得清楚了一些,抓住对方手腕的力量也变得大了一些。

可等他能看清东西时,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让他感到惊讶的脸庞。

她的表情是如此得狰狞,先是一阵暴怒,而后是癫狂。紧接着是宛如修罗一般的嗜血。

但这些东西逐渐交织上了别的东西。

那张漂亮的脸如今已经完全扭曲了。它布满了红色的瘢痕,赤红的双眼爬满血丝。那人狰狞得像个恐怖的恶鬼,凌乱的发丝绞作成结。可突然间那近乎要把他吃掉的恶鬼一般的眼神消失了,然后是欣喜,似是认出了谁人一般的欣喜。

哪怕她已经变成了怪物了,已经是真正的怪物了。可她看到你的脸的时候,却还是如一只温顺的小狗一般记起了你。哪怕再过好久,哪怕是数百数千年,也依旧那么清晰。

于是扼住咽喉的双手便松开了,而后捧住了林安平的脸颊。

那双手冰冷,却还是存留着那一丝丝的柔软。

可紧随其后,她赤红的眼里就漫上了止不住的惊恐。那惊恐既酸涩又迷茫,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不知所措。

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悲伤。

在那一刹那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然后酸涩便如海潮那样淹没,将她溺于其中。

高潼关的眼角缓缓地渗了一滴温热的东西下来。滚烫的血如泪一般打在了林安平的脸颊上,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不少。

林安平的手逐渐松开了高潼关的手腕,然后神差鬼使一般地抚上了高潼关的脸。他缓缓地擦去高潼关眼角的血泪,嘴里微微开合着,不知想说什么。

他说不出来,因为喉咙方才几乎被捏碎。

他只能看着那个女孩如精神分裂了一般,突然笑了起来,突然又低声啜泣。她已然分不清她是谁了,林安平也分不清。最后她是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林安平的身上站了起来,如同失了魂一般地踉跄后退,痛苦到无法自已。

是啊,她认出了你。可她已经是恶鬼了。他挥刀了那么多年,斩的便是恶鬼。

于是她逃了,没有再回头。一如许多年前的月夜,万里的城隘在她的身后似流影迅速地后退,就连月光也追不上她。

而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追,只能无力地伸出自己的手。他闭上了眼睛,再度昏了过去。火在他的四周被雨水浇出烟雾,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地模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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