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龙京，原名长安京，是顺朝京城的俗称，因其口口相传长孙氏一脉的开国高祖长孙秦龙曾在某夜入睡时梦到京中有卞龙陨落，因而到地点挖出龙骨而蒙受上天庇佑，一举集结军队，神勇无比地推翻了当朝荒淫无度的曹氏，建立起大顺三百余年的统治而得名。
长安京内，秋风送爽，天朗气清，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坊市与瓦舍绵延一片，举目难穷；城内的大门两旁派有重兵把守，寻常人家稍带点贵重物品出京都变得异常麻烦。
茶楼之内，人影错落，说书先生讲的口干舌燥，肚里烂熟的故事饶是费劲脑筋地讲得绘声绘色，也还是吸引不起那群不动声色地议论着当朝时政的茶客，只得悻悻一叹。
迎宾大开的门外，孩童玩耍时稚嫩的歌谣声传来，牵动了茶客的心——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辛非一朝。折杨柳~”
“愁思满腹中。厉乱不可数~”
“……那不是，郭大人的千金吗？”
一人眼尖，认出了那群孩童中的一个，赫然是名门望族的子嗣，率先转回头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说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座哗然。
“果然，消息错不了，连这等大人物也……”
“兴元”年中三十四年，一则京城内将密集反叛军的消息在民间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闹得人心惶惶。
而且，这还是在天子脚下。
“国师，最近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则传言你可曾有耳闻？”
大顺皇宫燕枢殿的偏殿之中，一面容娇俏，钟灵毓秀的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两名侍女站在一旁，桌上摆满了好吃的茶点，却没人去动过。
在她面前的，是毕恭毕敬站着已久的朱言官朱磬，制式袍子在腹部处不甚平整，有些大腹便便，法令纹颇深。
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回公主的话，如果您说的跟老臣想的那则消息是同一则的话，那在下还是知道的，不过珑儿公主不必记挂，您还是完成国子监的作业，读完《惠帝策》比较要紧，那些谣言自有军机处去处理。”
朱磬留下了一滴冷汗，不敢去擦。
他一介言官，虽有冒死进谏的觉悟，但要在皇族面前大谈“谋反”等大逆不道之事，那张直言不讳的嘴就只能哑火了。
“那些书目在我进入国子监之前我就已经读完了，朱国师，我父亲建号时取的‘兴元’二字，目的就是为了励精图治，光复大顺大好江山，我没说错吧？”
“……正、正是，珑儿公主说的分毫不差。”
“既然如此，《先简国书》曾有云：‘欲步则应明前路，欲兴则应排困阻’，眼下长安京内风起云涌，无论消息是否属实，总归传到了我的耳中，这一舆情传播的过程中，军机处在何处发挥作用了呢？”
长孙珑儿不解，甚至有些不悦地说道，眉头紧皱，看的朱磬冷汗直流，心中有话也说不出来。
“我认为，军机处的结构实在有些过于臃肿了，前朝那样就不错，现在的军机处办事太过冗余，而且天下太平之时，也不应拨出太多款项给军机处，应裁撤一些官员并推行变法，国师以为如何？”
“公主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还有，国师对我刚才与你请教的问题总是支支吾吾，正好，我先前与你辩论的兴国之法的第三章，我昨夜又增了一段新的刚要，鸢花，去帮我拿过来。”
“是。”一侍女欠身点了点头，走进了房间之中。
“等等！”朱磬告饶道，“公主，恕我无礼，从公主唤在下来指导国子监的学业算起，在下已经与你共商国是整整两个时辰了，这其中一刻都与国子监里的内容不相干，讲的我口水都干啦，也该放我回去了吧？”
朱磬摆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脸，苦笑着摊手道。
“是吗，过了这么久了？”长孙珑儿忽地有些恍惚，“好吧，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谢谢公主，那在下告辞了……”
朱磬松了一口气，抬脚欲走，身后却传来了长孙珑儿那有些稚嫩的声音。
“说起来，唐家那宗悬案，也快过了十年的追查期了吧？我如何都不相信唐大人高风亮节半生，会落草为寇，做出背叛国家的这等举动的。”
“是……”朱磬住了脚，感念其以前共事过的那人，俊朗又自信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他不能被自己私人的立场左右，这是入宫基本的修养。
“在下觉得，大理寺当年的判决确实不失公正，先告辞了……”
一步踏出门外，门旁的侍卫对他点头，“砰”一声为他关上了身后花纹繁杂的铜雀木门，朱磬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长孙珑儿，自己曾在她幼时被天子任命为她的伴读老师，彼时他年过不惑，风头正盛，接触下来外，发现这个幼皇女不仅早慧，五岁便畅晓诗书词画，更是对帝王之术兴致格外的浓厚，心系国家。
可惜她终不在皇储之位，自己起初聆听她对国家的见解时，还有几分兴味，但随着时间推移，却不禁有些失望。
长孙珑儿虽能引经据典，以史为鉴，但总是难以贴合大顺的国情，或是民情，终归只是纸上谈兵，无从施行。
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自然也是她未曾掌权过，不晓人情的复杂，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事。
朱磬叹了口气，摇头走着，却忽然感觉撞上了个人。
他抬眼一看，急忙行了一礼，道：“抱歉，小老儿走路犯浑，撞到李大人了，实在是失敬。”
李百川笑着回了一礼，道：“朱大人何必如此拘束？称我百川或李礼部即可，我为后辈，怎能被称‘大人’呢？”
“嘶……那李礼部是为何来着偏殿中呢？”
“啊，其实是长公主有事请见，她正在长乐宫中等你，让我来寻你，不曾想你就在此地。”
“长公主找我？”朱磬讶然，“那我先过去了，不然让长孙公主等的太久，可就……”
“嗯，朱大人慢走。”
“告辞。”
朱磬心下没来由地疑惑了一瞬，回头瞥了他一眼。
只见秋风之中，李百川对他行完一礼，正笑着恭送着他，面肌用力，颧骨突得很高，眼窝深深地陷在其中，完全看不见他的眼睛。
朱磬暗道奇怪，抬脚往长乐宫中另一公主所住之处赶。
长乐宫作为皇族的寝宫，自然是规模宏大，盘根错节，朱磬到达之后，已是午时。
长孙玲儿与其胞妹眉眼宛若一人，但多了几分成熟，打扮也不似少女一样，房中一眼望去尽是些简洁的器具，一尘不染。
“朱言官。”
“长公主，不知您召我何事？”
“也没事，就是这有几封各地县官的信，想请你过目一遍，其中有些用典的地方我不太明了，故才请你来为我稍作解答。”
朱磬闻言来了精神，等了半天，终于有个能不束手束脚展现自己知识学养的机会了，当即称好，阅读起了那些信函。
“珑儿又找你去辩论兴国之道了？”长孙玲儿打趣道。
“是啊，长公主与小公主在你们还小的时候我都当过你们的老师，那时候我就发现了她格外醉心于此，寒来暑往，长大成人了还是如此。”朱磬说道，不知该是喜是悲。
他扳出两根手指，抿紧了嘴唇，稍微摇了摇头，长孙玲儿马上会意。
“呵呵，珑儿一直是这样，也该给她找个好驸马伴在她身边，哄她开心开心，让她稍微分散点心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