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虚掩,许昀推开门,一股冷飕飕的微风便从沉木槛窗中直直钻入,向他灌来。
就像一只无情的无形大手推了他一把一般,许昀面无表情,衣衫飘飘,踏入房间的脚步微微一滞,而后才咬着牙走到那张桌子旁盘腿坐下。
地板很冷,许昀却也已经习惯了。
鹤沢间一年无论什么时间,都是如无人居住一般,散发不出什么生活的温度,陈设古板而又雅致,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适合住人。
许昀抬眼看向那将一根线香放在他面前的柳长歌。
那宛若玉石天珠雕刻的脸颊,琼鼻挺翘,鼻梁曲线优美,未经粉饰的素颜浑然天成。
她仿佛是时光的洪流中的幸运儿,一年时间说短不短,却无半点岁月粗鲁的刻痕在她身上显现,再过数十年也是如此的容貌。
眉眼的风韵,唇角微微向下的弯曲,自然垂在额前的那几缕青丝,一切都美得极为深刻,透着一股丰神玉润的自得,仿佛与“道”相融洽。
她脸上波澜不惊,葱白的指尖并起,捻着线香立进香炉之中,一手拉起袖子,青涩而又极为适宜的胸脯掩藏在厚实的绸子之下,除了锁骨处与脚踝那抹若隐若现的羊脂白外,盖的十分严实。
柳长歌常着白棉布袜,许昀无一日练功的时候不是如此。
眼前那根线香刚刚点燃,那香炉的镂空盖子下堆积的香灰令瞟了一眼的许昀不禁心生厌恶,好似哪里堆着的都是他烧成灰的真心与年华。
他浓眉紧蹙,一闻到特制线香的味道,他心里就会一阵翻涌,条件反射的想吐。
随身的香囊,被没收后洗过的被褥,洛欣雅送来的烈蚕丝被……他的身边全是这种味道,经久不散。
如我本人一般腐臭。他自嘲道。
“练。”
单个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节从她嘴里吐出,她像是终得以脱身般转过了身子,目光自始至终未与仰着头看他的许昀对上,把他当成了人偶。
第一句话自不必说是叫我“练”,那么,她的下一句话是……
许昀眼中闪过一抹希望破碎后的释然,目光虚焦,望着那踩着白袜在冰凉地板上踏着的莲足,耳旁果不其然地传来他听到生厌的生硬的敦促。
“还在拖延什么?我命你必须练的八功今日都练完了吗?”
柳长歌皱着眉侧过脸道,不悦之情不仅从语句之中能听出,在她脸上也是显而易见。
“练了。”
许昀嚅动着嘴唇,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听得他都有几分恍惚,仿佛不是自己在与她对话一般。
晨三功,午三功,夜两功,这是柳长歌当时答应他留在坠仙崖里所立下的规定。除此之外,许昀必须一有空就到她的房间里焚香打坐,若无她的允许,一步都不得离开鹤沢间。
条约一缔结,起效便是三年。
“那继续练。”
她冰冷地说道,将头转了回去,不加掩饰、不想多言。
许昀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他两人到底那夜在相遇时的破庙里见没见过,是否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才会令得自己的师尊如此的冷漠?
毫不夸张地说,这半年来,她对自己的态度足称“应付”。
许昀本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才为了报偿恩情,不惜排尽艰难险阻也要寻到她,他原本从心底里十分地尊重这个颇有缘分的师尊,可惜……
来了这儿以后,他才发现人与人的相识最不做数,不会有什么知根知底,生性淡薄之人更不会促膝长谈什么昨日今朝。而他醒悟的已经太迟。
反正也决定要走了,就在临走前试试看能否有什么转机吧。许昀心道。
他其实心力已并不茂盛,谁沦落至他的处境,未必还能比他处理得好,只是他心中有结,坚决要给以前的自己一个交代。
他勉强地露出一个还算真诚的笑容,说道:“师尊?”
“……何事?”
“前几日陈师叔的关门弟子与我私下比试了一番,师兄自降到筑基期圆满与我激斗,我险胜一招,落雪前六式我已经融会贯通了,不知可否……”
许昀心里升起一丝希冀,但柳长歌那凌厉的言词很快就浇了他一盆冷水。
她不再从容,一脸怒容地旋过身来,带起裙摆,问道:“谁允许你这么做了?我何时同意过你出这鹤沢间半步?”
“……”
许昀默然,头低着,额前发丝垂掩住他失去最后一丝神采的眼眸,他整个人如坐在一片阴云之中。
“罢了,再加练一炷香的时间,没练完不许吃饭。”
她声音似是在隐隐地克制着什么一般,眸子冰凉地凝视着他,而后撒手转身回去,吩咐下了她的惩罚。
“可是,师尊,我这一年来‘八功’不曾落下一日,寒暑迭变也始终不曾懈怠,而我只是想压制元阴气外的空闲时间能提升修为而已,为何要对我这般控制?”
许昀平静地说道,却字句用力至极,一年来的不平与委屈大抵尽付之其中。
“一年了,我还是停留在练气一品的修为,气旋的问题,只有借洛师妹的丹药才能暂时提高些微修为,而我数次请教师尊为我修行解惑,却从未得到过正面答复。”
他继续述说着,眼中蕴含着一抹自嘲之意,看着不染纤尘的竹木地板,口气仿佛是在转述别人的悲惨过往一般,将自己高高挂起。
“而即便我每天起早贪黑,用挤出的时间将落雪前六式练习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师尊你仍是不同意教我后六式,更是勒令我不许在同门面前使用这剑招。明月剑归还给你之后,我用的便是经常来探望我的唐姑娘所赠的剑。”
“这也就不得不提到师尊你屡次将我禁足之事,一个月只允许我外出一趟,当日的‘八功’还不能少,我毫无自由可言,如囚徒一般被你禁锢在这山清水秀的飞仙山上……”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反抗我?”
柳长歌明眸颤动,定定地瞪着他,胸口微微地起伏着,两瓣薄唇抿得发白。
她怒不自胜。
“我想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坠仙崖。”
许昀起身行了一礼,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在宣布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敢!!”
一本古朴的书籍顿时随着喊声朝他飞来,打在了他腹部,令他本就没有护体罡气环绕的小腹一阵生疼。
有些许偏差,柳长歌本意只想砸在他退路之处威慑他,不想正好打中了他的身体。
她眼神闪过一抹慌乱,而许昀只是轻声笑笑,若是这点痛楚能将孽债一笔购销的话,那他求之不得。
他将那写满妖族象形文字的书籍拾起,放到了桌上,抬头看着她,笑着道:“我会离开坠仙崖的。永远不再回来。”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
没等他走出几步路,柳长歌裹着白色棉袜的莲足突然停下了那几步无意识跟着他的踉跄。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毫无收敛的元婴期强者的气息,突然间从这间小屋子里传遍了整座飞仙山,将她身边的书籍都震落了一地,噼里啪啦。
“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不然代价你自己心里清楚。”
凛冽的话语在寒冬中比冰刀般的冷风还刮人,许昀能想见她此时的眼眸里该是何等的冰冷,兴许看一眼就会如坠冰窖吧,不过他再也不用看了。
气息一下子又收敛了回去,柳长歌死死地盯着许昀被冲击到一时有些身形不稳的背影,一动不动。
“所以我不会回来。”许昀站稳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师恩已报,缘分已尽,柳仙子,再见了。”
许昀说着,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能泯灭一切声音的大风雪中,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漫天大雪里,鹤沢间静得可怕。此地现在唯一的主人柳长歌站在她的屋子里,看着满地散落的古籍,就这样站了许久,一动未动。
门外的寒风狂妄地穿堂而过,柳长歌眼眶似有些温热,忽然才意识到,方才兴许是冷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