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萧萧下,飞仙山上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人的悲欢离合究竟难以改变自然的脾性,阴郁的一角天空内,雪絮纷纷。
实际上,整个卞龙京以西偏北的所在,今夜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扰着。
若是在此时练半个时辰的落雪式,身体也能自然热起来了吧。许昀心道。毕竟他以前更是这么过来的。
御寒丹的药力在逐渐化开,体内如有暖流流经一般,使得衣衫单薄的他即使在雪天也无惧寒风的摧残。
而洛欣雅赠给自己的那瓶精巧的瓷葫芦里,少说还有能度过两个冬天的御寒丹。
他回忆起不久前自己走下鹤沢间之时,曾迎面撞上了她,那时自己还心生预警,想来也不怪自己多疑。
因为她就站在离开鹤沢间的必经之路之上,雪泥混浊的小径艰难地露出石板灰质的颜色与纹理,灰暗的光亮之下,洛欣雅就在那站着。
她双眼通红,撅着嘴唇,一言不发。白皙的脸颊与纤天雪毛毫无异色,睫毛上落了些许雪点,毛绒绒的袄子将她的云色修士服紧紧裹住,手握成拳,两眼委屈又恨恨地盯着许昀。
未曾设想过此种情景的许昀自然是心里突然一悸,一时有些游移不定,不知该打个招呼走过去还是掩面疾走,才能让自己可爱的师妹不对他起疑心。
他脚步缓了下来,给他思考的时间没有太多,许昀低下了头,继续踏着雪泥,顺着蜿蜒的道路走下。
但无论怎样,余光在走近她时,终会瞥见一个一直不懈地瞪着他的少女,那副执着的委屈模样尽收眼底,他没法视若无睹。
许昀脚步慢了一些。
他正欲开口,却瞥见洛欣雅忽然咬着嘴唇,一下冲过来张开双臂,下一瞬便结结实实地将他紧抱住。
她将头放在自己的后背,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许昀嘴唇嗡动,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就这么让她抱着。
雪纷纷的落在两人身上,可是有她体温的热度,许昀却并不觉得寒冷。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松开了手,站了回去,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
她掏出几枚极其小巧玲珑的葫芦状瓷瓶按到了许昀的手心处,瓶子上的标签写着“御寒丹4”、“修为大增1”等前功效后持续时间的说明,除此之外,他另一只手里还多了一枚玉令,以及若干的高级晶石与沉甸甸的银两。
她一把一把的掏出来,边拿边哭,然后再用力地砸在他手心处。
许昀心生怜悯,想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满了,什么都做不到。
“臭师兄,记得要回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平日吃的药都被我下蛊了,敢忘了我,你马上就会毒发而死,听到没有!”她红着眼睛,恶狠狠地道。
许昀轻笑着点了点头。
“再见……”洛欣雅不舍地说道。
“嗯,再见。”
两人身影逐渐拉远,自己走了很久,才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紧紧追随的目光终于消失。
想到这儿,许昀心里也不能保持平静,只能化为幽幽一叹。
洛欣雅三个月前被洛无垠立为坠仙崖以后的宗主,因其有化龙之姿,而将此事从原定的二十五岁提前了若干年,坠仙崖上下无不信服,因为都曾见过她修道炼丹两途的风采。
若有重逢之时,自己就该叫她洛掌门,或是洛宗主了。许昀心道,时光的陈酿提前令他醉了一刹那。
飞仙山上,原本常年寂静如山水模子的鹤沢间,因许昀的离去而变得有些许的热闹。
凌空中一袭青衣飘荡,柳长歌裹着棉袜的足轻点虚空,不借助任何身法就让她如履平地一般,在天外久久地俯视着这座钟灵毓秀仙山。
她最先寻过竹林,但发现那不过是个障眼法,还有些许他的血液溶进了泥土里在干扰她的判断,显然他已经构思这个计划许久。
但她仍不愿放弃,忍下杂乱慌神的心绪,以神念覆盖这座她居住已久的大山掘地三尺式地搜寻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洛无垠传音唤她,可能她只会选择继续逼自己增强神念的探查能力。
她已经忘了,许昀一介小修士,无论再怎么样都无法凭自身实力躲开她的神念覆盖的——只要他仍在这座山上。
柳长歌缓缓地降落下来,分不清是她不愿面对现实听他父女二人的话,还是她分了心神乱了控制,亦或是二者兼有。
“柳师祖,”洛无垠最先开口,低声说道,“鹤沢间,都没有许昀那小子的身影,浣衣间摆着几件等待浆洗的男子衣服,应该是他的,不过都很新,只是带着散不掉的味道。”
洛无垠微微闭眼思忖,这件事很微妙。
从许昀的身份来讲,他从未见他与柳师祖二人拜过礼,坠仙崖弟子里找不到这个人的名字,细想也能察觉到,当日长生礼时,自己师祖那番话不过是她一面之词,只是说出来保下他的也未可知。
不过当日那小子背着明显是柳师祖的器物,随着她们后面刚好踏出仙门,倒是不会令人起疑,还会故意引导当时的人把他们俩的身份往师徒去猜……
柳师祖是那样的人吗?洛无垠不知道,他意识到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竟就在他眼前的时候,距今也不过小几年的时间而已。
但他可以断定,柳师祖不是那种包藏祸乱之人,许昀那小子也确确实实学了她独创的落雪式,过得很是安分,倒还真有点师徒的范。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走了。
“柳师祖,你已用神念搜寻太久了,该休息会儿了,您也应该知道,他不会在这座山上了。”他劝道。
柳长歌面容冰冷,未有异常,冷静得如同她平日待人接物那般,表现得拒人之外。
“不,他不可能逃得出坠仙崖的,不在飞仙山,就必然在其他主峰上,我不关心他如何去的,我只想把他找回来。”
“一般弟子突然不辞而别,坠仙崖不也有专门的弟子队去稽查与搜寻吗?好像还有秘法,不知是否能……”
洛无垠摇了摇头,道:“不行,不管怎么说,许昀都不是坠仙崖的弟子,要想找他只能靠我们自己。”
她眼眸突然暗了些许,沉默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道:“洛宗主,我不久后将进入那黄金大世中争夺仙缘,我保证,尽可能多的为坠仙崖带回重器与灵药,只留自身能突破之物,其他尽数用以壮大宗门的气运;而相对的,要动用坠仙崖的力量找回许昀,如何。”
“这……”洛无垠一时语塞。
“一言为定。”
“……好吧。”
柳长歌点点头,望向远方,思绪如风筝般飘得很远,她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释怀。
忽然,耳旁传来了自己另一个弟子怯懦的声音。
“师祖……”
洛欣雅见两人事已谈妥,小心地开口道:“我在许昀的房间里,还找到了一枚储物戒指。”
“打开一看,是一些外门弟子修行的心法与经验总结,不过都很过时了……”
洛欣雅顿了一顿,将后半句“大概都有三百年那么老了”的话给咽了回去。
“里面还有一张字条与桂花糕,应该都是许师兄留下的。”
她将那盒未开过封的桂花糕不舍地交到满脸震颤的柳长歌手中,连带着字条一起,都不舍地送了出去。
她也想留作念想,但洛欣雅知道,这种东西有朝一日一定会被寻徒心切到失去常度的师祖找到的,她留不住。
字条的意思她大概已经看过了,只是那盒桂花糕有些意义非凡,对她和对自己都是如此。
柳长歌颤抖的纤手接过字条,而后小心地折起;那盒桂花糕似有魔力一般,简单的壳子比心魔还要可怕,一下将她拖入了回忆之中。
她回想起那日,自己背过去的身子被那莽撞的徒弟关心过头闯进来偷看到了之事,仿佛还在昨昔。
那张脸是多么的拘谨与稚嫩。
“……仙子息怒,我以命起誓,刚才绝对听到了呼救声,才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况且,我对仙子从未起过色心……”
“……仙子原谅,擅闯进来是我不对,但我绝对没有扯谎,只是心系仙子安危才如此的莽撞的,希望看在初心不坏的份上,还请仙子原谅我。不然的话……如果仙子愿意,一盒迎春坊的桂花糕可否赔罪?”
笑容也是分毫未改,再忆往昔,怎能如此的伤人啊。
“柳师祖,这盒桂花糕,应该是许昀最喜欢吃的东西。他一直没吃,又放在戒指里,应该原本是想送给你吃的吧。”洛欣雅不自信地说道。
柳长歌心里一梗,不敢去认,只要多犹豫一秒,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她极能抑制感情,原本跳动的心脏仿佛被她置在一个稍大些的容器里面一般,只要一超出准许的范围,便会吃痛,以压制多余的情感,保持道心。
而现在,那心脏仿佛已经膨胀,再以人肉硬抗铁皮的禁锢,有些许的迸裂之痛。
那溢出的血,代替了她本应流出的泪水。
柳长歌掩面伫立,眼眶温热,在月光下久久地失神。
彼时,距离她二十岁生日礼还有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