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带雨,鹤沢间外,细密的小雨从檐下滴落,排成一排细密的雨帘。
许昀在冬季常在主房关着窗门烤火的缘故,再直面着这料峭的春寒,竟反倒感觉比冬天还冷,不禁让他缩了缩手脚。
许昀想起以往种种不像自己所谓的越界之举——如那日在秘境中顶撞师尊,又有在仙路上揩尚在熟睡中的洛师妹的油,皆是碰见那只白狐后所起。
难道是它寄宿在我灵台之中的原因?
他手托着头,看着窗外,另只手的手指轻轻叩着桌子,敲出若有若无的一道音律,恰似他此时此刻心中的烦闷。
坐他面前的柳长歌看不下去了,将目光从书中移开,不耐道:“做什么?”
“……没什么,弟子有一事想不明白,正在琢磨。”
许昀低着眉头,收回了手。
“我说过,与我平常相处之时,不要一直以弟子身份自居。”她皱了皱眉,许昀想起来,师尊不是第一次不喜欢他这么说话了,“你在忧虑什么?怕祛除不掉你身上的元阴气?”
她这服心绪不宁的模样却也不是第一次,前天,洛宗主曾孤身前来,单独请她密谈过,许昀当时捏着神符,趴在墙上,也只偷听见了诸如“重器”、“预演”、“渡劫”之类模糊的字音,和洛无垠担忧的语气。
也就是那时起,师尊便很少露出笑容了,每每自己问起,她都支吾难言,或是直接变得羞恼,打发他去修炼。
许昀摇了摇头,道:“不,不瞒师尊,我自修炼了八功以后,便对性命与体质的忧虑看淡了许多,只是……”
“只是什么?”
许昀面色古怪,开口道:“我并无把握,只是……我心里有种直觉,飞仙山上有妖,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且就蛰伏在此地。”
“不可能的。”柳长歌皱着眉,淡淡道。
“我也不愿相信,可是,师尊,最近这几日我总是心生预感,惴惴难安,感觉到的威胁并不比我们当初看到的那个红发操蛇的鬼神弱。我修为低微,不能洞察此事,所以还是想请师尊探查一二。”他眸光真挚,定定地看着柳长歌,诚恳地说道。
鸡鸣时许昀去了趟菜圃,却怎么也唤不出往日那只随叫随到的白狐,令他已经有些觉得蹊跷,于是从柳长歌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件事和盘托出。
柳长歌本是不信他的,不要说飞仙山了,只要是妖,就基本不可能跨过朝天门一步。
沉吟良久,她双眼一闭,待半晌后,方才缓缓地说道:“没有。莫说飞仙山,整片坠仙崖里,也没有一丝一缕的妖气。你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惶恐?是否对我有所隐瞒?”
“……师尊,我昨日被一只灵兽托梦了。”
柳长歌闻言,将心思放回了书上,漠不关心地说道:“你神识微弱,又是元阴体,天生亲和一些与妖族血缘相近的灵兽,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
“别说了,练功去。有悲娣峰的‘哭面谛听’坐镇山中,再弱小的妖气也会被察觉得到,莫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飞仙山中了。”
“而且,我第一次见面传你的那道神诀,就有掩藏你特殊气息的功效,才让你没被发现。”她淡淡道。
“师尊,妖气与神念难道不同?”
“不同。”她皱着眉道,“你今日有点太聒噪了。”
雨声哗哗,主房之内潮气蔼蔼,整洁的木地板上透着凉意,柳长歌那张素雅的脸上也同样看不出什么温度。
许昀一愣,心火忽然慢慢息了,想起来自己是因此事而有些操之过急,对自己杞人忧天的心境自嘲一笑。
“抱歉,师尊,”许昀松了一口气,“是我多虑了,我这就开始练功。”
妖气属于血脉波动,而神念属于灵识波动,许昀先前从那灵狐身上意外攫得一枚可以封住神念的古符,自然怀疑那白狐身上可能不止一枚。
然而许昀未曾想到的是,白狐既然分出灵身与本体,灵体又寄宿在他灵台之中,那本体自然就是凡躯,是一只真真切切的可爱灵狐,花庭萃便是用这种方法一路跟着许昀过来的。
司命铡主掌魂道,法门高深莫测,花庭萃甚至籍此避开了号称“阎王判”的七阶灵兽“哭面谛听”的耳目,可惜许昀在听得解释后,已经对其放宽了心,将她看做了一只刚出世的灵兽。
雨逐渐地止息了,小如钻粒的雨点乒乒乓乓地滴落在院内那烧火用的铁皮炉上,比小池落雨的那空灵雨声来的要让人烦闷许多。
许昀吐出一口浊气,收了功就要起身,忽然一道玄黎色的云纹衣袖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拦住了他。
“等一下……”
“师尊?”
“明日起,你每次做完早午晚功的时候,从那柜子里取一根线香点燃,就压在桌上,然后静心打坐半个时辰,那香乃是我复原古籍中提到的“金皿香”所得,对镇魂养血有一定用处。”
她收了袖子说道,神色漠然。
……每天还要再多三个小时?
许昀嘴唇嗡动,突然有些无力。望着她纤丽的面容,头一低,心头的疑意却也冲散了。
大概是“师尊在为我好”的心境绑架了他,他强迫自己折身回来,选择消化与接受,而非质疑。
“……好,我这就办。”
“嗯。”柳长歌说道,似乎此时她的面色才稍微舒缓了一点,
许昀俯身拉开柜子,取出线香,点燃的动作略有些僵硬。
不多时,一股奇异的香味在主房飘起,火红的热光汇聚成一个点,攀附在线香的顶端,下降的速度慢如蚁爬。
许昀呛了一口气,有些被熏到。他找了个香炉来插香,一时间主房青烟袅袅,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味道。
他没得选择,闭起了眼睛打坐,心中默默再修了一遍早功。
二人一阵无话,香味逐渐散去时,许昀睁开了眼,线香刚好燃烧到最后一小截。
“如何?”
“确实能感觉到元阴气的活动慢了一些。”许昀斟酌了一下,说道。
但坦白来讲,这线香的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
“那便好,以后每次练功完后记得辅以此物收功,莫要我再出言提醒。”她淡淡道。
“……是。”
许昀抬眼,望向窗外,眼神有些迷茫——窗外的槐树叶子沙沙作响,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白胖白胖的灵蚕正匍匐其上,啃着水嫩的树叶。
仙山上的生活与自己所想象的飘逸潇洒的剑修的生活相去甚远,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别无选择。既然生为元阴体,也许这就是宿命了。
这是必经之路。他劝慰自己道,心中却无法忽视地挤得慌,上山时的剑仙梦在这方被压缩的空间中无比的热胀。
“对了师尊,空竹峰的周伯云师叔昨日传信来,邀我今日上山一趟……”
许昀说着,嘴角不禁沁出一抹微笑,正欲与她分享自己学的那道精妙术法被空竹峰上的师叔大加赞赏的故事。
但话都还没说完,他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哪儿都不许去。”柳长歌皱着眉头,语气十分冰冷,甚至藏着些许的愠怒,道,“八功与打坐还不够你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