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错人了。”
“谁能成仙?我助你成仙?荒唐。”
许昀的态度暧昧了些,似被这棉香的暖风熏得有几分心烦意乱。
听了他的回应,花庭萃笑而不语,纯净的眼眸在黑暗之中染上一层泥金色,将眼瞳与细长的睫毛映得纤毫毕现,如同烧着一块真黄金。
她将俯着的身子缓缓地转了回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比桃花娇俏的面孔上带有一丝可怜与华美,如同流落到某佃农家的逃亡公主一般,惹人怜爱。
“就是如此,非昀哥哥不可。”
许昀皱眉,目光有些涣散,反问道:“我气海未开,如何助你修行?”
“别管别的。”
视野中,灵狐一袭紫萝襦裙,悄无声息地飞到了他的身前,翘起一根白净如羊油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不安的意识渐起,但随着一双金黄的瞳孔灼灼地与自己注视,反抗的念头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和的暖意。
仿佛,只要跟着她做,一切都会变得无比轻松。
许昀的目光略带惊愕,随即软了下来,仿佛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上一刻还在哭闹,下一瞬便被奶娘连摇带哄,轻声细语地便没了声息。
“……只要昀哥哥愿意助我就好。小仙头一次来到世间,修炼也遇到了瓶颈,孤苦无依,便只有昀哥哥可以求助了,否则我怎么敢厚颜无耻、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求你的帮助?只怕……只怕我度不过此劫以后,与昀哥哥的缘分就这么到头了。”
“你忍心吗?”她泫然欲泣,娇弱地质问道。
沉默了一阵过后,许昀说道:“……我该怎么做?把你的困境说出来。”
“昀哥哥最好了!嘻嘻,只需,先随我念一段口诀……”
“逽……”
许昀皱着眉,口中齿关牙膛一闭一合,缓缓地重复。
那轻碰的弹软粉唇吐出清脆如玉珠的字音,蛊惑着他嗫嚅着跟着念。迟疑之心,自下意识地跟着念了第一个字后就不曾变过。
内心无数次升起不安之感,但他就好像被钉在椅子上的嫌疑犯一样,三天断水断食才迎来了审官,虚弱得一点力气没有,只能乖乖照做。
太怪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突然,一只米粒大小的金蛛从她指腹下溜了出来,瞅准时机,在他喉咙大开的间隙溜了进去。
花庭萃满意地笑了笑,将控制对手神魂的心法口诀刚好念到最后一个字,素手拍着轻咳着的许昀的后背,饶是她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
这是司命铡的卷宗中所记载的一项禁术,控魂术,极为有悖天德,所以施展的条件也异常苛刻,需要对方愿意配合,方可在一年之后将对方的神魂完全为自己所用,而又不破坏原本的神魂。
妖族或修士搜魂,一般便是杀了之后趁起来不及自毁,尽快查看神魂中的记忆,而“控魂术”能在保留原来身体的神魂的前提下,由施法者入主这具身体。
一年之后,金蛛在元阴体五脏六腑之内排完全部的卵,自己再催动心法,便可“变成”元阴体,那淬炼好的心头血,想要多少有多少。
“咳,”许昀咽了一口唾沫,“这有什么用?”
“可以保哥哥与我心意相通,小仙身为灵体,为了献忠,可是把所有修为都献了出来与哥哥共用,只怕哥哥还嫌不够诚意了。”她可怜兮兮地说道。
司命铡收藏的控魂术是残卷,有相当大的副作用,也不符合妖族直来直往,看不惯就杀的性子,因此很少有人用。
但花庭萃是醉心于此的,荒古时期的控魂术能直接操纵一头帝级生灵直接自戕,而司命铡的残卷则需两人修为同根,才可让一具身体容纳两种神魂。
那最简单的,便是直接灌输修为了。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修炼是自己的事。”许昀对体内这一身陌生的灵力颇感不适,怎么也达到了快元婴期了,在妖族里就是妖修圆满的实力,“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要向我一个凡人求助?”
“昀哥哥,你不是凡人。”她说的话别有用心,“小仙确实是遇到瓶颈了。”
夜里的雾突然浓了,许昀抬眼看向窗外,大如银盘的明月已经挪位,天色隐约明亮了几分,却像白颜料碰了墨一般难以察觉。
“有话直说。”
“实不相瞒,”她眨了眨眼,蕴含着无限柔情的狐媚桃花眼望向了别处,“小仙修到了妖修才发现,原来,这再想迈进一步到达妖王的层次,竟是需要吸纳人的三魂七魄,或是大量的精血方可有体悟的。”
“兽精血也许可行,可我现在是灵体,却只能靠昀哥哥的精血供养,惟有一试才有可能突破,所以……”
她含情脉脉地望向许昀,那双泥金色的眼眸似有驱人的魔力。
“昀哥哥不说话的话,便是答应了?”花庭萃装的小心翼翼地问道。
“……”
“太好了!我日后修成,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一把抱着沉默不语的许昀,他头颅低垂,看着他似乎沉湎于美梦的迷茫模样,花庭萃很是得意,唇角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欣喜。
“你只需这样,运转气血……”
她纤手贴在其胸口上,冰凉的指尖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游走着,如疏通水渠一般引导着其气血走向,
许昀陷入了心盲的状态,体内的气血都不是自己调动的,却沸腾得犹如烧开的沸水一般,顺着她循循善诱的指尖,游遍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经脉……
许昀无神的眼眸,此刻忽然地一震,恢复了些许清明的光彩。
不对,他如醒过来酒一般,在心中喃喃道——这个景象太熟悉了。
他低下头,看着贴在自己胸口处的娇美女子,灵狐现在所做之事,不正是与当日诱他进入秘境的哭坟女子一模一样?
不对,不对、不对!
他瞳孔骤然一缩,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墙上。
体内的麻痹之意顿时一扫而空,眼眸之中换上狠厉之色,还有半分稍纵即逝的悲哀。
他将龙纹长剑从剑匣中极速抽出,指着她,狠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骗我?”
强烈的愤怒将他包裹住,许昀无法接受,自己养了一只想害死自己的妖兽如此之久,甚至还将其认作了密友那样的关系。
他心痛、心颤,恨意高涨,
“昀哥哥?”灵狐讶异道。
“再等一下嘛,明明差一点就快完成了。”她咯咯笑着,许昀死死地盯着她,咬紧了牙齿。
那如冰泉一般刺骨的恨意,直观地表现在许昀脸上每一寸变形的肌肉上,看的花庭萃有些笑不出来,只是扯着嘴角,得意地看着他。
“……我杀了你,”许昀喃喃着,“我杀了你!”
他眼中精光暴涨,无比的狂暴,持剑砍杀了过来。
此前自己体内久未运转的元阴血已经被她调动了起来,现在燃烧如火炬一般,许昀不假思索地以血淬剑,目光狠厉地一剑力劈而来,瞳孔中分明已是快疯了。
“没用的啦。”她笑笑,劝慰道,婀娜的身子凌空,一闪而过,而后又毫发无伤地出现在原地。
“昀哥哥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是你梦境的主人了么?”
“……”许昀保持着刺剑重逢的姿势,抿去嘴角的血。
他一步杀到了桌前,天色已近拂晓,没有一丝月光洒进窗前,而那双饱含恨意的眸子,眼白却比明月还亮,十分瘆人。
“你再怎么折腾也没用,控魂术已经在你我的见证下生效了,你该醒悟过来,我方才用迷香催你念的那段口诀是什么了吧?”
“呵呵,用不了一年,你的身体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她看着许昀一动也不动蹲着的背影,说道“元阴体,昀哥哥,我会好好待你的。”
“不过,是在我司命铡上,方才有一套周到的待客之礼可以伺候你。”她笑嘻嘻地说道。
“你骗了我。”
许昀看着地板,声音不带任何一丝的情感,他已经出离了愤怒。
“从那哭坟的妇人,到秘境中那只白狐,到坠仙崖上那只灵狐,这个局,你做了一年,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入套。”
“也不尽然。”花庭萃开心地道,“我是看你昨日在八荒殿上,运用元阴气驱炼“破虚仙光”那般熟练才提早动手的,不然,大概还要更久吧,我等得起。”
“而且,也不止我一个人骗了你。你是不是想说等梦醒了之后马上去负荆请罪,将一切告诉给你的师尊?”
花庭萃轻笑出声,道:“听听,你现在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修为,听听现在院落里面在讲话的人是谁。”
随后,她化作了一道流光钻进许昀体内,顿时令得头一疼,急忙闭眼。
再睁眼时,周遭景物都恢复了原本的色彩,迷香的奇异气味也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一般,窗外的景象,揭示了此刻正是晨曦初升之时。
“柳师祖,许昀他……”
耳畔突然没来由地响起了洛宗主那雄浑的声音,正是院子那方向传过来的——不光是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声,周遭一切事物的响动:飞鸟拍翅、游鱼戏水、风起云涌的声音,这些常被忽视的声音忽然间齐齐在他耳朵里炸响。
这便是修士的能力,能耳听八方,登门拜访的洛无垠与柳长歌皆断他修为低弱,便未隐藏起话音,却误打误撞,竟被许昀听到了。
“他确实有办法逼出‘破虚仙光’么?”响起的是柳长歌的声音。
“是,我也很意外,破虚仙光有多重要,柳师祖应该也有耳闻……”
许昀听明白了,洛无垠这是要人来了。
“只是,不知该不该问,这少年郎,是否……与师祖您最近略有不和啊?”
“不,我与他关系一切安好如昨,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柳长歌平淡地说着。
“只是,按照他先前与我定下的规矩,他已立誓,余生自愿待在坠仙崖之上,在鹤沢间中服侍尊师。大概要先有三十年之久。”
“这……什、什么赌约,这未免太久了?”
“他自愿的,我走到哪儿,他就必须跟到哪儿,三十年还是少了,不够。”
她话音一顿,说道:“洛宗主若想借走他倒也方便,定个时间就好。”
“呃,师祖,这倒可以商量……只是……”他壮着胆子说道,“许昀年轻气盛的,我当初观他,似是对师祖你眼中惟有敬仰之情,他又是你唯一的关门弟子,男子汉血气方刚,大概……确实是对师祖有一点逾矩的男女之情……”
“洛宗主,你想说什么?”
“……师祖会不会对他管教太严了?欣雅也说,平日里见到她师兄,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还常管她要一些丹药……”
“他灵力也因为怪病,还停留在起步阶段吧?”
“……洛宗主不必插手我们师徒之事。”她的语气突然冰冷了一截,“他的命是我救的,许昀本无名无分,他的命、他的今天都是我给的。我对他做的这些事无可非议,他也欣然允之,况且,我是为了他好。”
“我一生孤洁,他来了鹤沢间以后,我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他许昀,不过是占着我徒弟名分的一个奴仆而已。男女之事,呵……他未免把自己看得过高了……”
…
许昀出神地望着窗外,在偶然得知师尊真实想法的那一刻,他心中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一枝斜逸而出的柳条掉下来的叶子被风裹着打转。
“听到没,没骗你吧,而且你把我供出去,我大不了跑远点就是了,能进得来我还出不去吗?”
脑中,灵狐神念的声音也仿佛小了不少。
“你也滚。”许昀平静地说道。
转眼之间,三个月的时间悄然而逝。他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有这般快过。
这日下着大雪,他冷的发抖,目光却炽热无比,身着一件单衣披着袍子站在门外,眼睛睁大了些许,将这自己唯一一处可权且称作过“家”的地方一处不落地记在了脑海里。
这是许昀最后一次站在鹤沢间前,大雪纷纷,将他的裤脚浸染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色,粗木台阶平坦无余,与他仅有一步之隔的距离处,一只冬蚁正找不到被雪掩埋的归家之路,从台阶与地面的缝隙中钻出,朝他脚下爬来,轻轻用触角碰了一下许昀的裤脚之后,又挪动着小小的身躯,淹没在了无边的苍茫大雪之中。
许昀一动不动,身姿傲然挺拔,一如他现在正站在朝天门之内那般。门外,便是苦候已久,脸色凄凉的柳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