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问题，您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房间忽然安静了下来，卡西安的问话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然而对于一位虔诚信徒而言，这简直是宛若来自地狱的回响。
坐在长桌另一端的玫兰莎忽然激动起来，她抓起桌上那把缀满宝石的匕首对准了卡西安。
这原本只是玫兰莎用来警告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物件，她压根不会握刀，甚至就连刀鞘都忘记拔下来，颤抖的手臂无情地出卖了她的恐惧。
玫兰莎质问道：“你是想引诱我违叛禁忌么？”
“公主殿下，您需要冷静下来，卫兵们可就在门外看守。”，卡西安立马举起双手，他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想您应该很明白我并没有任何想要冒犯的意思，这只是治疗的一部分。”
玫兰莎当然不明白，明明之前两人的谈话还只是局限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像是询问她的睡眠状况、内心想法……看起来倒像是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相互寒暄，她并不觉得这能和治疗扯上关系。
她一开始也只是打算敷衍一下这位尚有几分儒雅风度的医生，毕竟对方的礼貌实在让她不忍拒绝，可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严重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光明神的信徒吗？我怎么可能有过自杀的念头，这在光明教义中可是莫大的禁忌，触犯者将会失去神的指引，在死后坠入地狱的无边黑暗。”
玫兰莎念出了光明教义中的禁忌条例，她双手抱拳向光明神祈祷乞求原谅，即使隔着一层黑色面纱，也能轻易的感受到她此刻的不安，像是一叶飘荡在泛滥海洋上的孤舟，船上的她仿佛随时都会溺死在冰冷的海水之中。
卡西安当然知道自杀对于光明神信徒而言是绝不可提及的禁忌，他刚刚才在楼下以此搪塞过罗曼修女的盘问。
问出这个问题后，他一直在观察玫兰莎的反应。
在这个格外压抑迂腐的落后时代，他不会天真到只用几个过家家似的问题就能触及到病人内心深处的病灶，所以他才像是豪赌般掏出这把锋利的刀子，
他终于能够得出结论，玫兰莎病了，病得不轻，无关乎肉体上的病症，而是心理的，深及灵魂的。
对于信仰的虔诚残忍地碾碎了这个女孩追求死亡的念头，可生病的内心却时刻都在催促她从高楼跃下结束这惨淡的生命，健康的肉体也在这样的自相矛盾下沦为病态，以此酿成现在的局面。
没人听见这个女孩的求救，他们以想要她好起来的名义捆绑她，她就照做了，像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那样。
但所幸这恰好是他的专业领域，是他一直所等待的机会。
“难道公主殿下已经打算把我赶出去了吗？”，卡西安问道，“如果没有这个想法的话，不如我来讲一个故事，放松一下。”
他看着从玫兰莎手中缓缓放下的匕首，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一个女人成为了王国的女王，她的手段强硬，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但人民们都在议论，他们信仰的宗教教义将女人视为罪恶，女人只不过是权力的附庸品，又怎么能够领导他们的国家。
他们开始造谣这个无辜的女人用蛇毒沐浴身体，她的大衣由婴儿的皮制成，无数的人骨埋在她的花圃里……
于是有祭祀站出来弹劾他们的女王，他认为这个女人的灵魂里装着恶魔，会吞噬人的灵魂，蛊惑他们的信徒，让灾难降临国土，总有一天会将这个国家引向毁灭。”
“然后呢？女人怎么了？”，玫兰莎看卡西安突然停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紧，像是在为这个虚构故事中的女人担忧。
卡西安淡淡地说：“女人死了。”
“怎么会……”
玫兰莎呆住了，她竟然对这个合乎常理的答案感到失望，甚至有那么些烦躁。
“可这是最应该发生的结局不是吗？女人说到底只是一个聪明点的普通人，她在这个国家出生，信奉他们的宗教于教育，她的一切都是这个国家给予的，又怎么能走的出去呢？”
卡西安耸了耸肩，“所以她死在了火刑架上，以亵渎神明的罪行。”
“我……我听不懂。”，玫兰莎摇了摇头，她疲惫地说，“卡西安医生，我相信你的冒犯只是无心之举，我累了，你应该走了。”
“不，您当然听得懂，甚至会感到熟悉。这个故事多么像王城中流传的一个诅咒，一位少女拥有着令神明嫉妒的容颜，却会令无数人因为看见她的脸而死去。人们畏惧她，因而流言四起。”
卡西安双手撑在桌面上，他提高音量道。
“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是您杀死了坎贝尔伯爵吗？”
“当然不是！”
玫兰莎立刻大声地否认，她彻底慌了。人人都知道她身上的诅咒，那些人看见了她的脸就爱上了她，又莫名其妙因为她的拒绝而死去。
这看起来当然像是她杀死了他们，这不过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但卡西安此刻几乎不加掩饰的质问彻底摧毁了她一直用来躲藏的堡垒。
“我根本不知道坎贝尔伯爵为什么要掀开我的面纱，还有之前那些看见我的脸的人……”，她开始低声啜泣起来，这个无助的少女忍不住诉说起尘封已久的心事，“宫廷占星师预言这不是诅咒，而是光明神的赐福，是继承王位的象征，父亲却没有替我洗刷谣言，而是因此禁足了我。”
玫兰莎从没有指望她会继承王位，她对权力毫无欲望。她同样对于人们说她受到了邪恶的诅咒而难过，她是一名信徒啊，虔诚地信仰着光明神，她每个清晨和夜晚都要向光明神祈祷。
污蔑一个光明神的信徒身负污秽的诅咒，这……这未免也太过分了。
她真的很委屈，又感到无措，哭得停不下来，泪水很快就打湿她的蕾丝手套。
卡西安因此达成了他想要的效果，他需要足够深入病患的内心，确认病情的严重程度。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女孩的脆弱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有些愣住了。
眼前这一幕真的美极了，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那就是任何目睹过这一幕的人都会转而相信女孩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不是外面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
玫兰莎忽然抬起了头，她泪眼朦胧的目光透过面纱望向了卡西安，哭腔娇软而柔弱，满怀希冀地问道。
“卡西安医生，你愿意相信我吗？”
卡西安忽然感觉心脏似乎跳快了几拍，但他很快露出笑容，轻声说道。
“当然，我会永远站在顾客的那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