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事实是相当简单的。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当你感受到飞溅的温热的血轻柔地停歇在你的脸庞变得冰凉的时候,当你绝望地看着它的艳丽的红慢慢在空气的作用下变得衰颓的赤褐的时候,你便知道了。这血一如你走向枯竭的生命--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可能你的生命从来就没有那么温热而鲜红过。
这不重要。
可眼前又是什么地方?
这方空间类似囚室,十数条铁栏坚定地贯穿空气,把外界阻隔开来;厚重的石砖在旁侧沉默无言,唯有四季轮转年月驶过你才能隐约听到它的几声叹息--北地的朔风气势汹汹地袭来,遇到这堵厚墙也只能无功而返,给淹留此地的不幸者,带来外界的些许音讯,于是震撼天地的声响竭尽全力排除万难终于来到了囚人的耳边,可最后这靡倒的衰声也只会被囚人当成错觉里不知何处传来的深沉叹息,以为是自己久久的拘禁终于迎来了结局,得以同陷入疯狂的前兆相觅。
囚室,应该是系属一座叫做「北方不死院」的建筑。在这里关押的,都是身负诅咒者,扭绞的曲结的黑太阳根植在各色人等——从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到低微如尘土的庶民黔首——的右肩可能白净可能究竟劳作已然暴晒开裂的深色皮肤上。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分明没有这个太阳。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让我想想。
对了。告诉我这事的,是在我还没呆腻这牢房的时候,终日在各牢房前闲晃的诅咒发作前的狱卒。此人最终也难逃诅咒的侵袭,最终腐烂在了这里的某方囚室之中。许是不知什么存在出于怜悯,身畔有幸铺陈着干枯茅草,我得以避免直接触碰到冰凉的、潮湿的肮脏地板--在这砖石的领域内,青苔肆意地延展着它的领地,在铁栏门外触手可及幽幽燃着的火把放射出来的微渺光热下格外显眼,我竭力防止身体碰到它们,体表触及暗苔时候传来的完全就是死亡的感觉。我痛恨造物主,或者那是别的什么存在,要是那天给了我一个痛快就好。
大概我已经在这时间的涡流中挣扎了几百天了吧?费劲地直起身子,象征性地往墙上刻下一道划痕。
接受现状是很容易的。就在我经过一百一十五次--我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数字--尝试拿身旁那把短剑捅向喉咙以求解脱一开始惊异而后习以为常地回到干净整洁如适才才入住一位新客人的囚室的时候。从我在其他人眼里死去那一天起,我就在缄默苔石同幽微火光的包围里毫无意义的活着。我变得只能够凭借我的想象,去构织一个应然的,常识中的本该属于我的已然故去世界,以此维系我的理智:我开始遗忘了。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开始淡忘纷纷扬扬的开春时节雨幕落下泥土混着青草的气息、水滴砸到金属棚顶的紧密鼓点,紧接着窗前泛起的朦胧;父亲醉酒之后扬扬得意的蠢脸就此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一直深深憎恨着他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蠢脸未免也有些可怜之处,终日享受着这人慷慨的二手尼古丁刺鼻味道的我也会有一天怀念起这玩意;不是黑色的白色的炽热太阳,眼睛看到它的刺痛,以及久久盯着它后随之而来的眩晕。我本不应该接受这样的结局才是。遗忘,象征着人性的流逝,也就是意味着不死人将迎来自己的死亡——丢失所有人性,最后化为游魂,徒劳地、无谓地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寻找着自己的记忆,直到终末。
啊,完蛋了。 但这貌似不是出于那个该死的太阳诅咒的缘故。这不重要了。
说来好笑,我现在凭依的这句身体是纯洁美丽的少女的身体。虽说没见过自己的面孔,想必也是十分姣好的。你能想象到吗?这宽松的黝黑长袍之下围裹的女体,拥有着如皎朗的月光般洁白的色泽,我无意描绘更多的细节,只是因为我这样丑陋不堪的可怜灵魂,不配拥有这样的躯壳。与我相配的,分明是地上散发着恶臭的瘫软恶泥才是。
这一定是造物主的玩笑吧。赐予我美丽的身体,却囚禁我于荒芜的囚笼之中,还要禁止我的死亡。这绝对是,绝对是兰斯世界那样充满恶意的神明才会干出来的。
可我绝不会就此任由欺辱,摆布的。既而神明赐予我以时间回溯的权柄,而不设下任何限制,我便肆意地漠视、轻贱我的生命。每一天睡前,都提起温柔的断剑重重地抹过脖颈,迎来生命的尽头以及昨天的开始。
可我再也受不了了,昨天,终于在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后,我遗忘了我的名字。
啊啊。算了吧。怎样都好。我放弃了。
一直以来我所做的无谓的努力,毕竟没能在名为现实的残酷坟茔中留下哪怕些微划痕,敝人的可怜的人生,不足以用昙花甚至使流星之类的美丽的奇迹般的事物来形容,我相当的清楚,我自己充其量顶多就是须臾而逝的蚍蜉。无人介怀于我的离去,也无人来得及介怀。
所以就让我在这腐烂吧。成为游魂,不免也是一种解脱啊。
我任由绷紧的后背贴向脏污的地板,绝望地看着明朗的天光透过眼前天花板的豁口直射而入,自由近在咫尺。明明,自由近在咫尺。想想哪,只要找一个办法出去,你就能开启你梦寐以求的异界生活了吧。你不是大魔法使吗?魔法使总会飞的吧?说到底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改变现状,甘于沉溺到永恒的虚无中去罢了。
可是,魔法使是什么呢?
叽呀——铁栏围织而成的牢门没有征兆地发出承受超荷的哀鸣,突兀地扭曲拉伸破出一大个容一人穿过的豁口。一个男人,满脸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地披散在后肩,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朴素的泛着银光的长剑,身上穿着看起来是体面的罩袍链甲,背后好像还背着一把剑。剑身螺旋,长的非常奇异。
他是什么人怎样都好,乘着我已经决定要开摆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有点讨厌啊。我面无表情,盯着紧紧掩在袖子里的匕首,小腹处传来冰凉的感觉。嘛啊,实在不行的话,就再死一次好了。
「你这身衣服是偷得吧,看起来和你很不相配。我讨厌小偷,你赶紧滚蛋。」
他无视我的话语,把左手伸向我身前,示意我抓住他
我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嘛,这人是谁啊,真是自来熟,我在这呆的好好的,他想干啥,真是受不了了,我紧紧攥住手里的匕首。
这人看起来很急切,他直视着我,安抚似的开口
「阿宁,快,我们快走。呃,等等...」
他像是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翻找着我黑色长袍里的什么东西。啊,是我的匕首。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是想借机猥亵我之类的吗?好恶心。直接自杀好了。
藏在我袍子褶皱下的匕首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泛着冷光,我眼睛不知怎么的涨地通红,周围一切杂音都静默了,惟有我心脏猛力搏动鼓噪出来的声响,血液在这里汇集,又泵运全身,兴奋异常,兴奋异常,眼睛刺痛,犹如针,尖利的银针在亲吻着我脆弱的眼球纤维膜,然后在某一刻骤然刺穿整个眼球。
身躯弓起,我发出哀嚎。哀嚎。哀嚎。凄厉而绵长的恸哭——以万年计的沉默。
世界在我眼前裂解了。绯红的赤色的阳光直直打在我的脸上,犹且分出几道缝隙——这是事物即将崩溃的前兆。
我是 楚
宁
我是楚宁?
娜
塔西
亚、
安
安娜塔西亚、
祭司
圣女
亵渎神明、复燃邪神生命之源初火
火刑
火刑
火刑
魔法使是谁?
魔法使、使用魔人魔法。
通敌明证
罪人
罪人
罪人
公开处刑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伪勇者
伪勇者
伪勇者伙同
巫女
巫女
勾结
勾结
勾结
勾结
魔人
魔族
神族
灭绝人类
肩负
诅咒
肩负
诅咒
放逐
放逐
放逐
哈哈哈哈
小刀高高扬起。
我沿着线切下。
泥塑的身躯而已。
头、后脑、右眼到嘴唇、右上臂、右下臂、右无名指、左臂弯、左拇指、中指、左胸、筋骨到心脏、胃到腹部两条、左面臀部、左大腿、左小腿、左脚趾。
全部切遍了。
血血血赤红的温热的血拥抱我。
阳光透过缺口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
猩红的苔砖。猩红的摇曳的火炬。
流星划过天际,放射出不详的灾光。
不再感到冷意了。
我直直地躺倒在地上。
与17分的尸块一同、躺倒在地上。
王城上城区。
「绯红之月」
夜下翩翩起舞。
杀人。杀人。杀人。
冲天的火光。
冰冷的水。
圣女、安娜塔西亚斯
受选召之前,
是走投无路的、
亡命徒。
脑中不断播放着过往的记忆片段。
唯一不解让我不解的就是楚宁到底是谁?
眼前这人又是谁。
不熟。
真不熟。
我是杀人鬼。
可是
我的确认识这人。但他的名字想不起来。他被切分之前,
露出了一幅让我非常非常介怀的,悲恸的表情,眼睑低低的、脸像是在勉力控制着什么一般,不断地扭曲着,
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又杀了人。应该
杀的是我重要的什么人。
监牢的铁栏门苦痛地扭曲着,在不知何处而来的气流带动下开开合合,
我苦痛地喘着粗气,努力地泵入外界的气流供给我仿佛受到重压的肺部处,
双脚苦痛地支撑着我的身躯,我倚在墙边。
绯红色与裂隙退却了。
明朗的、炽热的、阳光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
太亮了。太亮了。我受不了。
我简直要受不了了。
我也要哭出来了。
我应该自杀。
我有罪。
我要忏悔。
手颤颤巍巍地抓着匕首。
我决然地把它对准我的心口。
我有罪。
我要忏悔。
不要。不要让时间跨越那一个节点。
牢门应该永远紧闭。
把罪人、安娜塔西亚斯、
囚禁、直到世界的终末。
铁栏门苦痛地扭曲者,在不知何处而来的气流下彻底敞开,
那个人跑了进来,我瞳孔放大,不由得惊叫出声。
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把我抱在怀里
绞杀。
刺针穿越脑髓。我弓起身子。绯红笼罩世界。
小刀高高扬起。
十七分的肉块连同足量的血浆散落一地。
他要哭了。我没意识到我也哭了。
直到眼泪混着血从眼里滴落。
「啊啊。」
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能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刀高高扬起。
对准我的死线顺畅地划了下去。
罪人、已死。
最后一丝意识在偶然见瞥见了豫备好被第51次切分的人,那副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脸。他又来了。
啊啊,我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