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秋风送走夏日的时候,荥白放下笔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除了临摹和摘抄,他写不出别的东西来。明明有趣的想法时有诞生,感人肺腑的悲壮情节也刻入脑海。
一切都像木已成舟,却又少了顺水推舟的动力。
时而叹气,时而发呆充愣。荥白在床上坐的麻木,感觉有一团混乱的感情充斥在身体,要是去思考,恐怕会被吞噬掉理智。
“荥白,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熟悉的温柔声音沿着空气传来。
“请进。”
一位身材臃肿,体格高大的男子提着一大篮的水果走了进来。
“荥白,感觉怎么样?”
“和平常一样。”
又是熟悉到不能熟悉的对话。
“平常啊,平常就好。人们常说平常才是最好的。来——水果。”
荥白没有看向水果,便让男人将水果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
——他不吃水果。男人知道。
可他还是买了,也带过来了。
“吃点水果,对身体好。”
“嗯,放那吧。”
荥白没拒绝,因为要是不这么做男人就要开始剥水果给他吃了。
明明很厌烦,但却不能对他恶言相向。自己也不打算这样做,可感情总是混杂在心间,无法理解。
“待在这里无聊吗?家里没有你们兄弟俩,可无聊了。你妈妈总是跑去上班,一下班就做护肤,然后睡觉。家里空荡荡的,我回去总是……总是,哎呀,说实话,你哥前不久说要来看你,他来过了吗?”
男人布满皱纹的脸挤出笑容,那故作坚强的姿态,也让荥白觉得厌烦。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来的。”
“这样,毕竟我是你——”
后面的话记不得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都记不清了。耳边只有夏日的啼鸣,晨风的吹息,蓝白的天空蒙上纱纹,隔着一块布总归难以看清。
为什么不去听身边的人的话呢?
答,因为没有必要。
一切谈话都没有意义,无法理解的人怎么样都无法理解,他们只会觉得你扭曲、可怜,自卑,懦弱。
他们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呵斥你,让你成长,让你学会坚强,让你脚踏实地,让你忍耐。
可他们不曾想,那个银白发的少年,早就消散在了某次日落余晖下。
“叩叩叩——”
“请进……没必要用嘴巴来模仿敲门的声音。”
“嘻嘻!”
奶狗弟弟……所有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细软的短发遮在耳边,一双擅长微笑的眼睛,总是咧开的嘴角。声音甜甜的,性子总是活泼开朗的。
“找我什么事?”
荥白在态度上,对他这个弟弟倒还算不错。但……
“哥,听我说,前不久哥啊!哦,我说的大哥,因为太久不叫你了就忘记分了——”
痛心一次。
“听我说,他前不久做了一个很伟大的事哦!哥他牵着那个在舞台上摔跤,导致整个表演过程中断的孩子在所有人的面前大声喊着【是我让表演失败的,对不起!——但如果你们要来苛责我,我会告诉你们……那又怎么样呢?!】像这样喊完之后,两个人都笑了。我好崇拜那样的哥,哦,是大哥!”
痛心两次。
“真的太帅了,原本我以为这件事就是那个失误的孩子的错,但是听到他们这样喊后,又觉得没什么了。——对错什么的不管它就好,人是活着当下的,如果被过去绊到脚步而停滞不前的话,那未来要怎么到身边来啊!这是大哥告诉我的哦!真的太帅啦!”
这之后,他一直在荥白的面前说着大哥的事。他如何如何,他又怎么样怎么样。直到他离开房间,都没有说一句关于荥白的话。
痛心三次。痛心四次,痛心五次……
不断的感情折磨着身体,听着大哥的事,身体的血液就在沸腾。想要去做什么,想要为别人做什么,想要让弟弟崇拜——之类的感情充斥全身。
但没多久就冷静下来,苦笑着摇头。
回想当初自己也是跟在大哥后面,但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魅力,让人觉得他好像也和自己差不多?记不清了。唯有记忆的还是弟弟刚出生时,兄弟俩哭泣的事情。
他们真的很喜欢这个最小的弟弟,这点应该是不会变的。
太阳的光开始斜射,想必是要到了下午。
“我可以进来吗?”
“不能。”
“……”
门被略微粗鲁的推开。
来者是一个稍微有点营养不良的少年,面瘦肌黄,身体全靠布类的衣物撑着,看上去有些萧条。
“我不是说不能吗?”
“谁管你啊!”
他将一袋饼干之类的小零食放在水果旁边,因为空间有限他就直接丢进了水果篮里面。
荥白倒是不怎么在意,反正他一个也不会吃。
“真没礼貌,有什么事?”
“装什么,我来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好?”
“……我不记得,你有那么关心我。”
少年鄙夷的看着荥白。
“你知道因为你的事,让荥羅多么难堪吗?现在整个学校都说他是不管自己弟弟,在外面傻笑的蠢货!”
荥白觉得无聊,便翻起了书。
“喂,你要这样我就走了!”
“把门带上,从外面。”
对方愤怒的起身,却因为过于消瘦而感不到一点压力。
他在最后,甚至还不忘说上一句。
“要是没有你,你哥哥会更加优秀。”
没有感情,没有夹杂一点个人感情在里面。
仿佛,他说的就是事实。
“我进来了咯!”
“当然,随时都可以,我没在做什么。”
门把被轻轻扭开,从外面进来的是穿着粉色夹克衫,黑色棉质底衣,青瓷白花长裙的一名成年女性。她微低着头,脸上泛着红晕。
“我不是说不用在意了吗?”
“…总,总是一不小心就会想起来!”
声音有些走调,但依然如鸢类一样富有魄力。
“这是你要的书,给你带来了。”
一本包裹黑色外壳的厚重小说被放在床头柜上。
“我哥他还好吗?”
“他?”稍微沉思了一会,然后回答到。“如果和以前一样叫做【好】的话,那他好的非常很。”
“思雅姐总是会说些小说人物才会有的说话方式。”
从小一起长大,和哥哥三个人总是玩在一起。分开的时候脑子不是很清醒,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居住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了。待在这里没有什么时间感,但满打满算也有个三、五来年了吧。
“小白你才是,一直不出去和别人聊天才会有【小说人物特有的说话方式】这种奇怪的感觉吧?其实大家说话意外的都这样哦!”
“是吗?总有被骗的预感。”
“肯定是,相信我。”
接着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荥白时而翻看新来的书籍,时而看向窗外发呆。思雅姐也总看着手机,按着屏幕像是在给谁发着信息。
在过了四十来分钟后,思雅才重新开口。
“要吃橘子吗?”
摆在柜头前的水果,都不知道已经存在多久,如今终于有用处的它,也会为此感到庆幸吧。荥白看向思雅姐手掌中小小的砂糖橘,心中那个人影模糊不清。
“这个季节有砂糖橘卖吗?”
荥白轻手接过橘子,并道了声谢。
“有些人会卖。”
思雅姐重新剥了一个,送进嘴里,发出幸福的声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临近要分别的时候,思雅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三个第一次出去玩,然后在大山迷路的时候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思雅姐被吓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嚷着要回家,结果哥当时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着【要是以后得当野人,首先要学会用排泄物做标记呢】他当时可认真了,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开始准备拉出来~”
“哈哈,是呢!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害怕见不到自己的爸妈,见不到昨天告别的朋友,没办法穿新衣服,没办法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可绝望了……但你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又一直跟着你们,不哭不闹了吗?”
思雅姐面带笑靥,温柔的回忆着当时的事。
可在荥白的记忆中,思雅姐其实是哭了一路的,虽然途中确实一直小声啜泣着,但也完全达不到她自己说的没有哭这个定论。但听到思雅姐的话后,才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想到原来那时候不说话是有在忍耐的原因。荥白当初一直认为她其实在生闷气。
“是因为发现其实离我们自己家不到一千米的事实吗?”
荥白打趣地笑着。
“才不是呢!是因为——”
银白的月光从窗外洒落,照耀在被褥上的光芒小心翼翼的触摸着荥白。下意识的回摸,荥白微笑的回应。
“结束了。”
一个月大概有那么一次的探访。
让人心累,疲惫,没办法好好看书的一天。
时间走到12点整,荥白看向电子表,斜视一方的角落。
“没来呢。”
月光受邀进屋,在房间内肆意的徘徊,但却从不靠近门边。是因为它害怕让荥白觉得自己也要离开,还是因为它根本不需要从门那边离开呢?
不过,这对荥白来说或许算是好事,不用面对太阳光意味着眼球震颤的概率愈发降低。
自己是不见光的“怪物”已经成为了接受的事实。
心情来不及沮丧,大脑一直在回忆着刚才的话语。
银白色的头发被晚风撩起,孤独的灵魂乘着视线远眺。树叶在风中挥动,声音搔挠着头皮,心脏也为之触动,奏出平稳的回响。
“有时候,总觉得那个天真的孩童不会是我呢!”
拿起本子与笔,笔尖歘歘地在白纸上书写,迎着风,奏着喧嚣,只听着笔与纸与心跳的声音——就能满状态的写下去。
那句话,应该加在这里吗?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荥白懂了他的意思……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家人】
★
再度睁开眼,只为看到面前的景色。
不断触摸的手掌发冷麻木,就像注意到自己苏醒,血液随着指尖流淌,带来一丝温暖。
“第二百四十二次!——”惺罗呈大字躺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鼓足力气,呐喊着。
“失败~”随即接的话,更像泄气的气球。
从盘龙镇出来途径一座大山,一处被雾云缭绕,光芒四射的奇迹之地——梅陇梅卡——如今就存在于此。
传说世界上有四十九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被迫充斥着梦想与希望!
来到这里的灰心之人会复足勇气;来到这里的寻死之人会恢复信心;勇敢的人会变得坚毅,胆小懦弱之人会变得更加沉稳努力。
想要宝藏的人就会找到宝藏,想要人生的家伙会获得人生!——
去抢吧!!从巨龙的手中掠夺财宝!!——
巨龙也是如此希望的,它喜爱财宝,更欣赏面对它仍然敢窥觊于自己身后财宝的家伙——
无论你是人类还是虫豸,它都赋予你抢夺的权利!
生命是一场昂长的讴歌,从一无所有到小有富足,然后经历不断的获取与失去,最终到自己人生的最高峰——在这时就要准备下坡了,因为我们终将归还一切,回到我们最初来到的起点。
巨龙或许也是如此,它从睡梦中苏醒,与人们交谈一段时间又再度睡去,反反复复百年余载,人们不知道它的寿命会到何时,只能不断期待着下次光芒亮起——
【每一次,都是生命最后的赌博】
大口喘息的现在,只能阖眸休憩一段时间。等呼吸恢复正常,再准备起身离开。
这段时间,总是令人感到孤独。
回到镇上时已经入夜,惺罗身上爬满着难闻的污泥,在入镇口开始人群就在不断躲着他,并十分厌弃的注视着。
“要是这副模样被碎月看到了一定会十分嫌弃吧!”
话音刚落,一处灯光吸引了他的视线。
惺罗踏着轻稳的步伐,走到窗前。
“爸爸,圣诞老人还没有来吗?”
“不是说过了要深夜他才会到嘛。”
男人一边忙于手中的工作,一边打发着腿边大约十岁的男孩。
全家就靠一盏白蜡点亮,在摇曳的灯光下两人的面孔清晰可见,覆盖一层淡黄的温感。
“圣诞节啊。”
双手伸进彼此的袖口,泥泞的湿感让人有点抵触,但还没有比这寒冷更让人讨厌。
“…爸爸,妈妈她……也会和新的家人一起过圣诞节吗?”
男孩像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注视着男人的面色。
“啊,会吧。”男人只是简短的回了一句。
“要是有钱就好了。”
男孩不顾男人的感受,慢慢的爬到他的大腿上蜷缩着身体。男人一开始想让他下去,但最终选择用大衣好好的包裹住。
“爸爸在努力赚钱了。”
“爸爸好厉害。”
“……”
“希望圣诞老人可以给爸爸很多很多的钱,这样妈妈就会回来了吧。”
男人低头,停顿了几秒又抬头看向天花板。
“许这种愿望圣诞老人不会同意的吧,小孩子还是要更单纯点才好……”
平稳的呼吸声让男人低垂脑袋。他将男孩抱起,放回一边的床铺上。
小声地说。
“圣诞快乐。”
惺罗没有看别人隐私的兴趣,他从怀里拿出一袋黑色的包布——这是他的钱袋——里面抽了一个很久以前找到的金色印徽,虽然不知道价格多少,但应该还是有点价值。
金徽被高高抛起,正中靶心的从烟囱里掉落下去,碰到石砖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哒——”的一声。
在无人述说的节日里,惺罗给了偷听的歉礼,同时也是为这次缘分做了次半吊子的圣诞老人。
这并不是同情或者其他什么感情。
只是随心而动,凭心而行罢了。
在冰冷无声的夜晚,惺罗学着圣诞老人的声音,低吼着。
“吼吼吼——Merry Christmas!~”
夜晚,徒经石庙,内窥二三秒有余。
欲进,遂止步;惺罗望向牌匾,上刻有“盘龙庙”三字,金边华贵,黑体突出,好不赞叹一番。
还有破损挂轴——佳人,何处去,别时无计,同引离觞。但唯有相思,两处难忘。去即十分去也,如何向,千种思量。凝眸处,黄昏画角,天远路岐长——
浮现种种,心有点明,斥身暖意。融于深秋,别于寒冬。
惺罗离去,迈步归家。
☆
合上书页,一旁的少女正在呼呼大睡。
看向她秀长的睫毛,温润的脸庞,荥白忍不住想要吵醒她。
——醒着一定比睡着好玩。
荥白如此心想。
也是凑巧,女孩发出呜呜声,一边痛苦的将脸面皱起纹路,一边从床沿爬起。
“……呜,几点?”
“下午一点过四分。”
周霁看着墙面上挂的时钟。问道。
“要去吃午饭吗?还是我给你带。”
“嗯……”荥白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了,你去吃就好,我不饿。”
“哦,好吧。”
周霁推门而出,挠着蓬乱的头发走了出去。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她也不怎么打理,光着脚就闯了进来。当时也不像刚才那样有所搭配,就穿着一条连体蓝白袍,腿上还打着绷带——
“你被谁追着吗?”
虽无意操劳别人的事,但出于好奇,还是忍不住问了。
“魔鬼!我被魔鬼追着!”
仿佛是害怕荥白听不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词。
“大概是父母什么的吧。”荥白想。
“站那很冷吧,来床上坐会,这里没有供人坐的椅子,真是抱歉。”
女孩低头,脚掌互相摩擦着。
“好像是有点冷……”
这个房间比一般房间温度普遍更低,毕竟是特殊单间。
但这种事荥白没有说,他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特殊。
女孩一屁股坐上床,丝毫不顾及的坐到了中间的位置,原本以为她会有所拘谨,但看来是想多了。
“周霁,商周的周,春雨初霁的霁。你呢?”
看来是到了互相询问名字的环节。
“荥白,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的荥,但读音不同,白是白天的白。”
“哦——”
本想难为一下她,结果却不得要领,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经常有人会来看我。”
“哦!…你就像城堡里的公主一样。好羡慕!”
“公主啊……”
荥白苦笑。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被当做男孩子。
本就因为长相问题经常被误以为是女孩子,再加上性格文静温柔,就更解释不清楚了。
“你几岁啊?”
“十七,马上就十八了。”
“我十五!你比我大,你是哥哥。”
周霁跳下床,把耳朵抵在门口,静静的听着。
“好像走了,那我也不待了,拜拜!”
女孩又推门而出。
一瞬间的惊喜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一点犹豫和不舍。就像本就不属于这的白鸽从窗外闯进,却又火急火燎的再次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