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夜微凉。
「下层世界」的废墟里落不成形的血肉,也落月光。
月亮从太阳那里窃来的冷色光芒透过暗色的云,落在跪地的女孩头顶,在血肉铺成的紫红画布上,临摹出她娇小的影。
“姓名?”
女孩身边摇曳的枯枝上蹲食肉的鸟,也蹲枯瘦的人。
从远处吹来的风大抵也想逃离这遍地血色,匆忙路过,拽得树上男人的长风衣猎猎作响。
“年龄?”
男人继续问那名跪在血污中的女孩。
与时间对峙久了,他的嗓音早已被岁月揉得沙哑。他把脸藏在开有红花的黑色面具后,从狭小的面具眼缝窥视女孩落有肉沫的脸庞。
大概十三岁——他猜。
“还能说话吗?”
她不说话。
她就这么静静地与缀有星辰的夜空对视,良久、长久。
然后,跪地的女孩泪如雨下,无声啜泣。
坐树的男人满意点头,缄默微笑。
“会哭好啊!”他跃下,如飘零的鹅绒,落地无声。
“只有活人才会哭。”他踩月光,也踩肉毯,最后他踩住女孩的影,站女孩身后,“不像我这把老骨头,流干了眼泪,空余一副半死不活的形骸。”
他在女孩的眼泪里笑,满面春风。
等女孩那双被夜色织成的黑色眼眸里再也挤不出任何泪水,他脱下长风衣,披在女孩落满碎肉的肩上。
黑衣挡风,也挡月光。
“尽情地哭吧。”他说,“把你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眼泪一起留在这里吧!”
他叼烟坐下,与女孩坐在这用数万人血肉涂成的夜色里,吞吐着诱人又致命的烟雾。
“你不说名字,那我就随便给你起一个。”
女孩不愿与他对白,他便自说自话,念起独角戏的台本。
他回头,看树上鸟,对树下人说:“乌鸫——我以后就这么喊你了。”
乌鸫没回应。
她垂肩低头,用过眉的黑色刘海遮住眼前世界,也遮住她那双失去神彩的眼睛。
好冷……
她双肩微颤,双手怀胸蜷成团。
仍然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你是这场「灵灾」唯一的幸存者——至少我来的路上没见到其他人。”他说话,他的双唇眷恋着橙黄色的烟嘴,不愿分离,所以他躲在面具后的嗓音带有鼻音。
“希望你是来这地方旅游的……如果有人会来下层世界旅游的话。”他伸懒腰。
他大抵是枯树变的,皮包骨头,瘦如柳枝。
“不然……”他起身,环视这片曾是集聚地,现在是地狱的废墟,“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埋葬在这里。”
他温声细语,说最为残忍的话:“和十年前的我一样,除了你自己,你一无所有了。”
乌鸫依旧沉默,宛若枯木下那片虫蛀过的落叶,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
突如其来的黑雾就这么简单地将她眼前的世界涂抹成红色,那名曾拥她入怀,视她——视他为弟弟的银发少女,竟如从耳畔发梢流过的夜风一般,悄无声息地被黑雾带走了。
是因留恋,又或绝望,他不愿忘记那名少女的模样,黑雾便如他所愿,将他扭曲成少女的形——除去颜色,她与名为“百灵”的银发少女并无差别。
她身披所爱之人的躯壳,在所爱之人落满地的朱红里,昏昏沉沉闭上双眼,恍恍惚惚遁入梦境。
戴面具的男人背上昏睡的女孩,也背上月光,在「管理会」武装侦查直升机的轰鸣声接近之前,他追着风,消失在这片无人的土地中。
然后,一人居住略显宽敞的、三室一厅的房里,除去躺在沙发上嗑瓜子的男人外,还多出一名呆呆看着墙上相片的女孩。
“左边那个是我老婆。”他细长的指头捏着凝有水珠的啤酒罐,对乌鸫说话,目光却不愿从电视屏幕里的主持人身上移开,“那会儿下层世界治安差,我当「对灵使」惹了不少人。”
他打嗝,咧嘴笑。
他喝酒时,也不愿把那诡异的面具摘下,乌鸫看不到他的笑容。
“十年前我出门接单子的时候……”他再次打嗝,顿一下,继续说,“那些不长眼的玩意儿把「灵」引来我家,我老婆和女儿都死了。”
他握住啤酒罐翘指,指向相片里那名和乌鸫年纪相仿的女孩:“那个就是我女儿,可爱吧?”
乌鸫沉默。
黑雾夺去她的挚爱时也偷走了她的声音,她说不了话,连“嗯、嘛、啊”之类的语气词,也与她无缘。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他咂嘴,借那根本喝不醉的酒,做醉后白日的梦。
“死了也好。”他感慨,“省得我退休以后还得给她带孩子。”
他话音里,有一种岸边坐钓整夜,却只钓上寂寞的释怀。
但乌鸫分明看他对着相片瞭望,望穿秋水,也望不见亲人的影子。
“过几天我要出任务。”他喝酒,也抽烟。他把挂有人字拖的脚搭茶几上,悠悠吐烟雾,“我不会照顾人,请了护工,是个女人。”
他拿出手机,看新的委托内容,也看日期:“明天她应该就来了。”
他想了想,继续说:“我在这地方有点名气,有人惹你……”
他食指轻敲脸上面具,嗒嗒响:“你就报我的号,「镇压者」——无面。”
乌鸫没反应。
他不再说话,佝偻着腰,准备起任务要用上的工具:.45口径的手枪、用于近身格斗的匕首、白磷手雷弹……还有他脸上那副面具。
等日落、等月升,等呆坐于沙发的女孩闭眼蜷缩睡去,他看一眼乌鸫面前未动的碗筷,摇头叹气。
他打电话,点烟翘腿,对电话那边的老女人说:“何姨,明天你来的时候带你外孙女过来,带她来我这住一段时间……会开她工资。”
此后,这栋带前庭有后院的小屋,少了个戴面具的男人。
多出名头发花白的老妪和一名穿家政女仆装四处打量的小女生。
无面每次出勤,总要花去十天半个月。最久一次,他在花开时出门,蝉鸣里归家。
陪在乌鸫身边的人,换作了名为“麻雀”的褐发女孩。
她确实像只麻雀,在初次见面的胆怯如泡沫一般消失后,她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如同后院树里枝头那群跳来跳去的鸟。
她称乌鸫“小姐”,知道乌鸫无法发声,她找来一块白板和小铃铛,递给乌鸫,眨巴着灵动的褐色大眼睛,说:“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就摇铃铛,再把想做的事写白板上!”
但某次乌鸫用笔在板子上写工整娟秀的字,递给麻雀看时,麻雀却嬉笑说:“小姐,我没读过书,不认字。”
“……”
让老妪教麻雀识字,戴围裙做饭的老妪摇摇头,说:“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老老实实长白胖些,打扮好,嫁个人。”
“……”
此后,在无面回来之前,乌鸫再也没用过那块板子。
她就这样与一老一少两名女性平静度日,日复一日:
清晨,麻雀擅自闯进乌鸫卧室,吓跑停在窗台的几只麻雀,拖起不愿睁开眼睛的乌鸫,把乌鸫安梳妆台前,肆意打扮。
午后,斜落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剪出绰约的影,一黑一褐两名女孩坐小池边,褐指池中游鱼,好奇问:“那是什么?”
黑用手指在地上画,描出一条幼儿园黑板上的鱼。
“鱼!”麻雀嘴边,挂一滴口水,“我还没吃过呢!”
“……”乌鸫额角,落一滴冷汗。
麻雀卷起裤腿,说要把水下的鱼,架火上。
乌鸫抱住麻雀腰,拼命摇头。
无面说过,外界的鱼,都被「灵」污染了。
随意食用,会变怪物。
傍晚,和麻雀一同摔进水池的乌鸫坐椅上,麻雀站她身后,挽起她及腰的黑发,用吹风机吹。
深夜,这如乌鸫腿上过膝袜一般深邃的夜色总会带她回到那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雾里,她怕黑,也怕静,所以她把麻雀留在身边,同床共枕。
从日出到月落,从花红到雪白,黑色的鸫身边总蹦一只褐色的雀。
她们似花蝶,如影随形;又像鸳鸯,如胶似漆。
年末才归家的无面见了,直摇头。
坏了,离家太久,把“女儿”养成女铜了。
“最近过得如何?”终于寻到能与乌鸫独处的短暂时间,无面靠树站立,问那名眼里总算多出些色彩的黑发女孩。
她歪头,小跑出后院,不一会儿,抱着一块蒙灰的白板出来。
她用无面的衣角拭去灰尘,写下:「想教麻雀识字。」
“哦……我忘了。”无面拍脑袋,递给乌鸫手机。
“用手机打字,比那块板子方便。”
她把白板抱怀里,摇头。
“我猜猜,那孩子送你的东西,所以要留着?”
她点头。
“你可以用手机教那孩子识字。”
乌鸫不会说话,但手机会。
聆听着那并不悦耳的电子合成音,乌鸫眼里闪有光点。
然后,她露出一个无面从未在她脸上见识过的微笑。
「怎么了?」
她写字,问突然默不作声的无面。
老男人“嘎——”地笑,笑得很难听,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你变了。”
她目光偏转,想了一会儿,再写:「也许?」
“啊——我也该改变一下了。”他捶着酸疼的腿,往屋里走。
偶尔也推掉一些委托好了。
“走吧!这次去了「中层世界」,给你带了礼物。”
乌鸫歪头,站原地盯着他。
“麻雀的也有——开心了吗?”
她再次笑,露齿。
唇红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