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用手机教麻雀识字时才知道,不是老妪不想教,是麻雀不想学。
她只学打扮——她为乌鸫绑辫、扎发、拉睫毛、描眉、抹眼影……
再说:“小姐真可爱呢!”
无论麻雀怎么画,淡妆轻抹也好,浓妆艳抹也罢,都掩盖不了乌鸫脸上的麻木。
乌鸫能做的表情,唯有勾起嘴角,微笑。
麻雀不只陪乌鸫,她偶尔会去城里玩。
屋在郊外,离城远,和城隔一片茂密的林。
麻雀出去时,乌鸫会搬来梯子爬上砖砌的墙,同几株猫尾草坐墙头,朝墙外蜿蜒的土路看,等麻雀飞回来。
她不愿出门——她曾在街上被人抓住手腕,按墙上。
她记得那个人的样子:瘦而高,眼球往眼窝里陷,颧骨突出,耳垂坠金色的环。
是个女人。
那人说难听的话,粗暴扯乌鸫衣服,把乌鸫纯白的贴身衣物,扯落在纯黑的小巷里。
尽管无面说过,在外边被人欺负,可以报他的名。
但乌鸫无声,她用光滑的指腹在粗糙的墙面上写字,那人不看。
最后麻雀来,把人赶走,救下了险些被人扒光羽毛的乌鸫。
此后,乌鸫不再走出钢铁焊的门,她在门里遥望,望门外的世界。
只是,叶要飘,花要落,那只停在乌鸫巢里的麻雀,终究是在盛夏午后微醺的阳光里,从乌鸫身边离开了——老妪死了,麻雀要回老家,办白事。
告别时,昔日四处蹦跳的麻雀,哭成泪人。她紧紧抱住乌鸫,说她以后会来找乌鸫。
乌鸫微笑,她如灰烬般死寂的眸子里倒映麻雀的影,她把这影子与思念晕染在麻雀送的板上,写下:
「再见」
陪在乌鸫身边的人,又换回了戴妖艳面具的老男人。
又瘦又矮的他叼一根猫尾草,站乌鸫身边,和这名面无表情的女孩,看着那名表情丰富的女孩消失在树叶的沙响里。
“她不会回来了。”他突然说。
她蹙细如柳的眉,抿润如梨的唇,把板子垫白如雪的腿上,用腻如玉的指握住冷如冰的笔,写字。
“板子丢了吧。”没等她写完,瘦如竿的无面摇头,把嘴里猫尾草换成口袋里的香烟。
“我给你买新的。”
她摇头,顾自写字:「她答应我,会回来」
无面沉默,他抬手对向澄澈空中那朵艳阳,目光透过面具眼缝,再穿过指间,盯着刺眼的光。
他后悔了,后悔让纯白的乌鸫,接触那只净黑的麻雀。
他那天说了很多,乌鸫静静听,听完写下三个字:「我不信」
无面“哈哈”笑,轻拍乌鸫柔弱的肩,说:“过来,我教你点东西。”
他教乌鸫战斗。
他小如鼠,却力如牛,挥拳碎石、踢腿断木。
乌鸫歪脑袋,也歪眉前被麻雀修得整齐的刘海,学无面的样,把小拳头挥向树干。
然后,她对拳头吹气,在白板画下「>_<」,挡脸前给无面看。
“嘎——”无面笑,“不是让你学这个,这是用来对付「灵」的。”
他抓住乌鸫柔若无骨的手,用手绢擦去灰。
“你只要能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想起那只离开的麻雀,他眯眼,把眼睛眯得和面具眼缝一般大小:“乌鸫,听着。”
“你要学会自爱,你要爱自己。”他抚摸乌鸫小脑袋,“这样,其他人才会爱你。”
乌鸫把那只将她头发弄乱的手推开,写:「?」
女孩年幼,听不懂老男人说的话。
无面不解释,他在土路慢跑,命乌鸫在他身后追。
奔跑、扎马步、下腰、练剑……
乌鸫不明白无面为何要让她做这些。
无面同样不明白乌鸫为何能用筷子夹住苍蝇。
他只知,这孩子不长肌肉,所以这孩子能折断一扎筷子的力量,绝非源于肉体。
她并非凡人——她是那场灵灾里唯一的幸存者。
天生的对灵使吗?
他坐墙上低头沉思,她站墙下抬头凝视。
她抱怀里的白板写着:「那是我的位置」
“让我这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坐一会儿又如何?”
他嘟囔抱怨,往旁挪屁股让坐。
女孩架梯爬墙,坐他身边,晃被白色丝织品包裹的腿。
乌鸫讨厌黑色,无面回来后,她让无面把她柜子里的衣,全换成白色。
“我明天出趟远门。”他打着哈欠说。
乌鸫细眉轻挤——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剧烈的表情。她写下「骗子」两字,歪头用笔杵着脸蛋想了想,舔上两个括号,补充:(生气)。
“啊——”他无奈拖长尾音,“不是去接委托,去中层世界见个老朋友。”
「带我去(可怜)」
看她娟秀的字,再看她无表情的脸,无面忍俊不禁,拍她脑袋。
“下次带你出去。”
无面知晓乌鸫所恐惧的一切:她怕黑、怕静、怕血,更怕孤独。
如果可以,他想把这名黑发白衣的小女孩永远地护在他枯成木的双臂下,只是风雨无情,他这段木头,终究会腐朽成灰。
他必须让乌鸫适应她所恐惧的一切,因为……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墙里的小房,将只剩乌鸫一人。
他原本是想让那只麻雀替他陪在乌鸫身边的。
「骗子(QAQ)」她写。
“马上就会回来的……”他苦笑,“想要什么礼物?新衣服?玩偶?”
「蓝莓布丁」
“咕哇,那东西带回来已经不能吃了吧?”
他愁眉苦脸,让乌鸫换字,乌鸫不理他。
他抓耳挠腮,想很久,想起城里卖能永久保鲜食物的「灵」,他点头:“我下个月就回来。”
无面确实是骗子。
他在中层世界的灯红酒绿里晃悠,一晃便是半年多。
他戴面具,身子后腰靠酒吧软沙发上,对一名衣着暴露的女郎摆摆手,把她赶走。
“你再怎么说也是「南天对灵院」的镇压者。”坐他对面、穿正装的中年男人不满抱怨,“能不能挑个符合你身份的地方?”
“我有狗屁身份。”无面嗤笑,端起啤酒往嘴里倒。
“十一年前没出那事把你道心干破碎,你这家伙现在恐怕是「解放者」了吧?”男人和无面关系很好。
他揭无面的疤,调侃:“我见你得跪着。”
“废话少说,今天是来道别的。”无面晃动玻璃杯,把杯中冰块晃成风铃,“叮铃”响。
“不多玩两天吗?”男人挽留,“「灵监壹局」的局长想见你。”
“少给我揽活儿。”无面翻白眼,把自己的手机给男人看。
今天依旧有99+的未读消息,点开看,每条消息都是“?”号。
“你女儿吗……”男人笑,“几年没见,你从哪搞出来的私生女?”
“从你■眼里。”
“滚你妈的。”男人笑骂着,把一个文件袋丢给无面,“你女儿的证件都在里面,她想进中层世界,没人会拦她。”
“但你想把她安顿进上层世界,有些困难……”男人停顿一会儿,“这事得「管理会」点头。”
“不过……”他改口,“既然她是你女儿,她应该也有些对灵天赋吧?”
“壹处长。”无面轻敲面具,“少打她的主意。”
“……抱歉。”男人头疼地揉太阳穴,“这久很缺人,非常缺……之前那事死了很多对灵使,「伐灵壹处」包括处长在内的所有官方对灵使全牺牲了。”
男人长叹。
“老实说……”提起那场将数万人埋葬、也将乌鸫送到他身边的灵灾,无面眯眼,“你不觉着奇怪吗?灵灾爆发时竟有大量对灵使恰巧在现场……那里可是狗都不愿住的下层世界。”
“奇怪?”男人冷笑,“更奇怪的是我这边根本没有和那件事有关的消息。”
男人目光瞟向酒吧里的其他人,手指不着痕迹地指向天花板。
无面点头表示了解。
那场被评级为「梦魇」的灵灾,恐怕和「顶层世界」的人有关。
“对了。”男人把话题扯向无关紧要的事,“你女儿几岁了?”
“快十五了。”无面猜。
他问过乌鸫年龄和生日,乌鸫呆坐想了很久,写「不知道」。
他就把遇见乌鸫的那天作她生日:七月七号。
“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那姑娘……我儿子今年二十四岁,是学生。”男人露出亲家独有的亲切笑容,“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把你儿子塞你■眼里?”无面抬腿,把穿着人字拖的脏脚放酒吧桌上,“少打我姑娘主意,滚。”
等他回到家,悻悻搓手进门,黑发女孩把他推去门外,隔着冰凉的铁栏杆,给他看板上字:「骗子」
她擦去字,再写: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