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挂风铃的窗里,透进月光,透出烛火。
有人在漆黑的屋里唱欢快的歌,只是歌者戴诡异的面具,声音又沙哑,还跑调。
所以这唱声像丧乐,歌词便如悼词。
乌鸫无法发声,他唱完,顾自欢呼鼓掌。
女孩——或者称少女更合适。少女听完,轻轻摇头,在板子上写:「像杀猪」
“你真不会说话呀!”他咂嘴抱怨。
乌鸫歪头微笑,写:「我确实不会说话」
“啧,这种日子就不要提那些东西!”他挥手驱赶,赶走所有的哀痛与不幸。
他此前试图为乌鸫找回她的声音,然而,乌鸫并非因声带受损而失声。
她的声音,被暂评级为「梦魇」、命名为「永寂黑暗」的灵夺走了。
黑雾爆发的那天,周边没被卷进黑雾的人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那黑雾是如此地贪婪:看到黑色的人,被黑色窃走视觉;听到黑色中惨叫的人,被黑色偷走听觉;惧怕黑色而放声哭泣的人,被黑色抢走嗓音。
乌鸫很幸运,深陷黑雾之中的她只失去了声音。
“来,许愿!吹蜡烛!”
无面很开心。
好像过生日的不是乌鸫,而是他。
乌鸫愿望太多,她想见麻雀,也想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抱板子沉思许久,最后写下:「希望无面永远不要出门」
“这叫什么话!”无面不满,“我不出门,谁去买菜?而且说出来的愿望不灵,你换一个!”
乌鸫摇头,不愿换,吹灭蜡烛。
“嗨呀、你这这……好好!我以后不出远门!”
乌鸫怕黑,无面把灯打开,把纸袋藏身后,弯腰神秘兮兮走到乌鸫身前:“来,乖女儿,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乌鸫先写一句「我不是你女儿」,再歪头想,写:「布丁」
“啧,你就喊我一声‘爹’,让我过过瘾!”
乌鸫不愿。
她恨这个词。
“好好好!今天是丫头你生日,依你!”无面叹惋,嘟囔着“好心没好报”之类的词。
乌鸫头一偏,甩额前黑色的齐刘海,不理他。
“还有,礼物不是布丁,你再猜。”
「布丁」
“不是布丁!”
「布丁」
“……明天给你买!”无面没辙。
这小丫头片子难伺候:她怕静,但外边太热闹,她也心烦,所以无面买房时得挑不静不闹的地;她怕黑,又嫌霓虹刺眼,所以无面得挑窗朝晨曦的房……
“是给你写字的东西。”
他把袋子递给乌鸫,他看着自家闺女嫩白的手腕,呵笑说:“你以后就不会被墨水弄脏手和袖子了。”
他为乌鸫演示:他用无需墨水的笔在纸上留下会发光的字迹,给乌鸫看完,他直接把纸一撕。
纸张化作光点消失。
“笔和纸都是灵,最低级的「传言」级,无害,你不用怕。”
乌鸫点头,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纸笔,似乎很好奇那沓薄薄的纸为何撕不完,撕下的纸张又为何会化作光点。
“我脸上这玩意儿也是灵。”无面轻敲面具,端起一瓶从上层世界偷来的酒,小心翼翼倒进酒杯里。
这酒精贵得很,他要省着喝。
“是「伤核」级,我老婆和女儿就是被这东西弄死的……恩!咱丫头手艺越来越好了。”他夹起一块红烧肉,细细品尝后小酌一口酒,出声赞叹,“谁娶了咱闺女,可就有福了!”
少女放下碗筷,她看着两块板子和无面刚送的纸笔,朱唇轻启,露牙,银牙轻咬下唇思索。
最后,她用荧光的笔,在永恒的纸上写:「我不嫁人」
「还有,如果我不学料理,没人给我做饭」
“你这孩子,不嫁人,自己活?”
无面用筷子戳起一块黄焖鸡肉,厚颜无耻答:“还没人给你做饭,我一把年纪了,你就照顾照顾我这老头子,让我享享清福。”
乌鸫盯着他的头发看。
尽是白发。
乌鸫不懂,她见过无面的全家福,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苍老。
她指指无面头发,撕下纸张,在纸化的光点里写:「为什么」
“因为这玩意儿。”无面用筷头敲他脸上的面具,“「怪谈」以上,「怪核」、「伤核」、「梦核」及「梦魇」之类,得要对应的解放者来对付。”
“那会儿我只是镇压者,见我姑娘和老婆被这破花吃了,脑子发热,和它干了一架。”
他隔面具,喝一口酒,咂嘴弹面具上方那簇红蔷薇:“虽然把它干趴下了,但我也不行咯!我没能力解放它,只能把它带身边,镇压它。”
念及过往,他幽幽一叹,目光出神地望着桌上蛋糕:“戴久了,就脱不下了……不知我是活成这怪物的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乌鸫眨眼。
她起身弯腰伸手,纤纤玉指,触碰那带花鬼面。
“没用的。”他没阻止少女,“我以前试过,无论如何都摘不下……”
咔嗒——
一声轻响,无面愣住。
他的面具,那由他悔恨与痛苦凝成的面具,竟被乌鸫轻松扯下。
就像撕掉一张写有字的纸那般轻松。
而乌鸫,也终于看到了这个呵护着她的长辈的脸。
那张粗糙如沙的脸上,满是时间刻下的纹。
他,异常苍老。
“呱——”他怪叫,抢走少女手里的面具,重新扣脸上。
面具上方的蔷薇,立即生长出带刺的藤,绕过他耳根,将面具与他捆一起。
“丫头,答应我一件事。”他重复那句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无论是谁,无论你听到什么话,都不要成为对灵使。”
他知道乌鸫为何能摘下他的面具。
这面具……找到更强大、更合适的主人了。
乌鸫点头。
他继续喝酒,给乌鸫讲他当对灵使时遇到的怪事,说他被女鬼追,又改口说不是女鬼,是伪装成人的灵。
又说他和百米高的巨兽打架……他大抵是醉了,胡言乱语,还硬往乌鸫果汁里倒酒。
乌鸫轻嗅,面无表情小小地抿一口后,她立即吐舌头,找水喝。
辣、苦、呛,她不明白无面为什么喜欢喝这东西。
还是果汁好喝。
蛋糕还没吃,无面就已经躺沙发上打呼噜。乌鸫只得为他洗完脚,摘下他的面具帮他擦干净脸,再为他戴上面具,把他丢他房间里。
养了个女儿后,无面得日子变得舒坦起来。
家务活是乌鸫做,他就躺沙发,把脚搭茶几上,磕着瓜子看电视,大声对坐在书房里看书的少女喊:“闺女,去冰箱里拿罐啤酒来!”
此时,长发及臀的少女会为他沏一杯茶,写:「少喝酒」
“嗨呀!我就喝一罐!”
他每次这么说,总会把自己喝翻到沙发底下——以前没人照顾,他不喝醉。
现在家里多了个“佣人”,他可以放开喝了。
“另外,你以前应该读过书吧?”他问。
乌鸫识字,会解微积分。他猜乌鸫以前是中层世界的人,受过教育。
乌鸫摇摇头,写:「不知道」
乌鸫没上过学,从她记事起,她就待在白色房间里。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写字。
“你也别整天窝家里。”无面在乌鸫无声的注视下蹑手蹑脚打开冰箱门,偷偷摸摸取出一罐冰镇啤酒,“去学校吧!和同龄的女孩子多聊聊。”
“你也长大了,我这大男人,有些事不方便和你聊,也不懂。”
无面的老友里有女性,他曾打算让人来带乌鸫,乌鸫不愿,他只好作罢。
乌鸫摇头,指着书房里的电脑,写:「我自己学」
“总要和人交流的。”无面劝她。
时光飞逝,再过几个月,就是乌鸫的十七岁生日。
昔日娇小柔弱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一米六五的少女。
腿长、腰瘦,凤仪玉立、袅袅婷婷。
“你放心,那破学校的理事长和我认识,学校里没人敢欺负你。”
她依旧摇头。
无面头疼。
他陪不了乌鸫一辈子,他不希望乌鸫怀抱着他的灰烬,躲在这栋屋子里。
“丫头,这段时间我一直依你。”他拿出手机给乌鸫看,“对灵院、管理会、灵监局、伐灵局……电话都给我打爆了,我也没出勤。”
“你就依咱一次,好不好?”
乌鸫犹豫。
她在纸上写字,写完,没给无面看,直接撕了,重新写下:「好」
“嘎哈——”
他的笑声依旧那么难听:“咱们说好了!等你过完十七岁生日,就去学校里,你可不能骗我!”
谈起“骗”,乌鸫用力写下一行险些戳破纸的字:「你才是骗子」
“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大手一挥,手搭沙发上喝酒。
乌鸫看他一眼,把本子和笔挂腰上,准备出门。
无面送的纸笔很好用,但乌鸫也没忘记麻雀——她把麻雀送的板子和笔收床下,等着和麻雀相遇的时候再用。
“丫头!”
等她走上街,无面连忙趴阳台上,对她挥手:“啤酒没了!稍几罐回来!”
乌鸫没理他,径直走。
无面盯着少女单薄的背影,眯眼看着她消失在街角。
这里不是上层世界,这里同样有灵,还有心怀鬼胎的人。
乌鸫生得太漂亮,无面好不容易才让乌鸫独自走出家门,就在那一次,乌鸫被几个人挡住去路,要把她带进酒店。
但乌鸫不是普通少女,她把那几个人收拾了一顿,打电话报警让管理会的人来处置那几个混混。
那些身着制服的人来到现场后,不仅没有拷走那几个混蛋,反而把乌鸫拷走了,说乌鸫打架斗殴,恶意伤人。
无面那天很生气。
他在管理会办公大楼里坐了一天,第二天,大楼里的领导全换了一遍。
他才满意离开。
但他终究不能陪乌鸫一辈子,他得把那孩子送去上层世界。
“啊——”
他懒散地趴在阳台上晒太阳,眯眼盯着人来人往的街。
他想了很久,在街角重新出现少女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时,他才下定决心,打了通电话。
第二天,他讪笑着,搓手对正在看书的少女说:“丫头,月底我出门一趟。”
她顿住。
她站起转身,脑袋朝一边偏,双眼半眯盯着无面。
不写字,就静静盯着他。
“唉……这个,就一个月。”他竖起一根指头,“是出去给你准备生日礼物,这不……马上七月份了嘛!”
她终于有了动作,迅速在纸上写:「我不要礼物」
「你不准出去」
“又不是出勤,没危险。”无面不屑,“这城里所有人加起来不够你老爹我打的。”
她咬唇微思,写:「不准骗我」
“我的小祖宗,我哪敢骗你。”无面苦着脸,“我那瓶好酒,到底被你藏哪了?”
乌鸫不给他喝烈酒,啤酒、红酒之类,管得倒是松一些。
他那瓶从上层世界掏来的酒,被乌鸫藏她房间衣柜里。
乌鸫长大了,无面尊重乌鸫的隐私,他不会随意进乌鸫房间,所以即便他知道那瓶馋他许久的酒在乌鸫房间里,他也只能杵门口,干巴巴地望着乌鸫紧闭的卧室门。
「你回来再还给你」她写。
“那咱们可说好了!”他兴奋,“嘎嘎”笑,“这次想要什么礼物?”
「布丁」
“啧,死脑筋。”他笑一声,“那,出门之前,老爹带你去城里好好玩玩!想去哪里?”
她蹙眉,想了很久,最后摇头写:「不想出门」
“游乐园?”
「我不是小孩子」
“那就去游乐园!”他装自己瞎了,看不见乌鸫写的字,抓着乌鸫往屋外走。
这座城里的景点,他已带乌鸫走了个遍。
他可能是到更年期了,叨叨个不停。他陪乌鸫坐摩天轮,他坐舱里喝着酒,望着窗外夜色,对着街景,突然说:“丫头,你要坚强。”
乌鸫瞟他一眼,没理他,小口吃手里的蓝莓布丁。
“哪怕长夜漫漫,你亦要屹立不倒。”
“哪怕仅你一人,你亦要自强不息。”
他说了很多,不管乌鸫听没听,他一直说。
乌鸫歪头,写字问:「中二病?」
“你这丫头……”无面笑,笑得苦涩,笑得不舍。
但他戴着面具,乌鸫看不见他笑里的秘密。
他过会儿,就要走了。
「舍不得?」她继续写。
她偶尔也会写俏皮话,就像晚辈对前辈撒娇那般。
“是是是!”他没好气地回答,“就是不知道咱家闺女呀,在家里是想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想布丁!”
「都想」
她握笔,笔抵着下巴,抓住无面枯瘦的手,在他掌心写荧光的字:「7.07」
“嗨!我记着呢!”他对着掌心的数字笑,“会提前回来的。”
「如果迟到,我一个月不理你」
“你生日我哪次迟到了?”无面不悦。
等摩天轮转完一圈,等几面对灵使来接他,他握住乌鸫双手,看着这名比他高出不少的黑发少女,张口,说:“丫头……再见。”
乌鸫眨眼。
她抬起本子,写:「早点回来」
他点点头,同对灵使一起走,走两步,他突然回头问:“丫头,喊一声‘爹’来听听?”
她摇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也随风,轻轻摇。
「等你回来我再喊」
他重重点头。
他身边的对灵使看不下去,张嘴想说什么。
他踩人家一脚,轻轻摇头。
坐上车,离少女远了,那人才开口:“你能不能别去掺和!在家陪着你姑娘不行吗?”
“我没几年好活了。”他长叹一声,目光透过车窗,落在满街的霓虹上,“我不想让她待在这地方。”
“那可是「梦核」!就只比「梦魇」低一级!你现在……”对灵使看着无面那双皮包骨头的手,声音稍稍大了些,“我知道你厉害,所有人都知道……但你老了!”
“这就对了。”无面闭上眼,靠着车座小憩,“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总得给刚会飞的鸟儿,留下点什么。”
丫头,就让老朽再骗你一次吧。
那只刚会飞的、生为黑色却喜欢白色的鸟儿,一直在巢里等他。
乌鸫相信无面——尽管无面经常骗她,但他总会在她生日前回来。
等到七月七号,独守空楼的少女终于等来门铃声,她光脚踩着地板迅速开门,门外的人却没有戴面具。
他们整齐地站在门口行礼,排头的、穿着正装的中年人,先对乌鸫弯腰鞠躬,再取出一张纸,用沉痛的表情、颤抖的声音,念令乌鸫腿软跪坐的字:
“南天对灵院天鹤院镇压者——乌鸦,封号「蔷薇花冠」,外称「无面」,今年七月七日于「梦核·星之眼」镇压作战中不幸牺牲,享年四十九岁……”
中年男人念了很多,具体内容是什么,乌鸫听不到。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看不到,什么也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