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枇杷树旁的花树,只在秋天开花。
花像梅、似樱,和日落时的云一般颜色。
乌鸫曾问过无面,问他那是什么花。
无面揣罐啤酒蹲树干上,摇摇头答:“鬼知道。”
那时麻雀还没走,她黄褐色的小脑袋瓜里总想着吃,问无面花能不能吃。
无面笑一声,怂恿麻雀:“你尝一口。”
麻雀便搬来梯子,摘一朵花塞嘴里,脸色一变,皱眉想了很久,含着花对盯她看的乌鸫说:“甜的!”
乌鸫又傻又呆,信麻雀的话,摘一瓣放嘴里,满嘴酸苦。
她面无表情地吐舌头,双手迅速在板子上画生气的颜文字,麻雀和无面就看着她笑。
秋又来,花再开,只是那些笑声太轻,早被风吹去天边,站在花树下的黑发少女侧耳聆听许久,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抬手,捻下一片花瓣,放舌尖仔细品尝:苦涩、略酸、微甜,依旧是这股难以下咽的味道。
她撇下一截带花的枝,学着麻雀的样子,把枝条当发簪,刺进她扣有面具的黑发里,走向屋外。
她得去找那只曾在她屋里蹦来蹦去的麻雀,无论此次远行是久别重逢,亦或是一刀两断,她都想去见那名褐色的麻雀。
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想把麻雀的手掌攥进手心,牵着麻雀在那对双胞胎姐妹面前走。
山遥路远,麻雀老家与乌鸫鸟窝隔着两三条江、四五座山,不巧白色列车只在中、上两层世界运营,乌鸫又不想和那些目露邪秽的人挤在臭气熏天的长途客车里。
所以她徒步行走,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跨过山河。
饿了,吃箱子里的水果罐头。
渴了,喝从草叶上收集来的水露——她曾想过住旅店,但下层世界的民风过于淳朴,无论是桌上那杯产自下北泽的迷人红茶还是浴室角落里的针孔摄像头,都叫乌鸫难以接受这些人的热情。
毕竟,她长着一张很容易活下去但又很难活下去的脸。
她就这样在荒地里走,鞋破袜开,她索性赤脚走,令那细腻如玉的肌肤,多出不少草叶的划痕。
不过,休息片刻,这些伤疤便会如她所念之人一般不着痕迹地从她身边消失。
但,“美少女的汗是香的”之类的话在她身上并不灵验,她能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醋酸和泥腥味。
想洗澡。
她坐河边,借水中月来驱赶夜中黑。
她把双脚伸进冰凉的水里,下巴搭膝盖上,歪头看几只游到她脚边的鱼虾。
下层世界离深层世界近,湍急的河水里不只有鱼虾,也有噬人的怪物——她抬腿,脚背下压,用滴有晶莹水珠的脚趾,钓那些在水面扑腾、想要撕咬她血肉的鱼。
在下层世界行走,勿趟水、勿穿林、勿下洞、勿登山……无面说的话,乌鸫牢记于心。
终于,赶在街边枝头的叶落尽之前,衣衫褴褛的乌鸫来到了麻雀的老家——一座建立在废墟里的小城。
城没有名字,意义不明的、被撞断的界碑上单留一个“笑”字,半塌的楼房晾着泛黄的棉被,被子下,是几个活泥沙玩的孩童。
天色还早,外出进深层世界「拾荒」的人还没回来——没觉醒灵力的人成不了对灵使,想从下层世界逃尽中层世界,他们只能通过「井」进深层世界里拾荒,若能捡到宝,卖个几百万,就能买一张可以在中层世界久居的证。
所以街上现在没什么人,只赤脚走着一名左顾右盼的黑发少女。
她露在外的白皙小腿从废墟狭缝中引来不少贪婪目光,她白裙上的破洞更是勾出几只饥渴难耐的豺狼:手持猎枪的瘦高男人往枪里装填着8号口径鹿弹,挡在乌鸫前方。
不知在这个被遗弃的世界里,他从哪找来的子弹。
他的穿着打扮像旧世代的黑帮,面有纹身耳有银钉,灰色的短衫上满是汗渍和血污。
他应是个头儿,身边跟几个小弟,把乌鸫围在中间。
乌鸫不想惹事生非,她从挎包里取出钱,递给他们。
他们接过钱,说着“你很懂事啊”,目光却不愿意从少女勉强算得上有曲线的娇躯上移开。
他们热情,他们妄图将这迷人的美色占为己有,以满足他们那永不饱足的饥渴。乌鸫也好客,她并非人畜无害的白兔,所以地上沟中多出几只落水的狗。
她侧蹲,以不会走光的姿势捡起地上的霰弹枪,打开保险,用枪口抵住男人的脑门,把那些污言秽语堵回他嘴里。
“……”
她发不了声音,她简单地做了一个“呯——”的嘴型,再扣动扳机,吓得男人浑身一颤。
“咔嗒——”
子弹早已被少女退光,空仓的膛里射不出夺命的弹丸,她随手把枪一丢,赤脚踩过路边碎玻璃,留下几点猩红,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看来,并非所有生活在下层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样想死。
但她不能死,有一个活人为了她而死,所以她得为了那个死人而活。
咬紧牙关地活着。
城不大,走至黄昏,街上已满是乌鸫的脚印。
她终于在进城时的地方找到了那只麻雀——舌尖有钉的她正跪在那个刚刚被乌鸫用枪指着的男人面前,用湿毛巾为男人清理伤口。
乌鸫就站在不远处,她在那即将被月亮窃走的日光里,静静地看着那名脖颈纹花的褐发少女。
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但她记得麻雀眼角和唇上的痣。
她呆站了许久,拳头握紧又松开,转身想走又顿住。
最后,她翘起嘴角微笑,走向褐发少女。
“煜哥,好些了吗?”
她听到麻雀鸣叫,和记忆中清脆的嗓音对比,多出些沙哑。
“好你妈……”男人嘴里仍然吐着无法书写的词,他抓住麻雀的头发肆意辱骂,骂一半,见到往这边走的黑发少女,他立即闭嘴。
“对、对不起!”
麻雀跪地道歉,她没等来殴打,只等来一块写有浅淡字迹的白板:「好久不见」
“……诶?”
褐发少女愣神。
她抬头,她望着那张熟悉的麻木面孔,小心翼翼试探问:“你是……那个人收养的……”
乌鸫咬唇。
她即没听到“小姐”,亦没听到“乌鸫”。
乌鸫微笑,将空墨的笔和白板收起,用荧光的笔在纸上写无面赋予她的名:「乌鸫」
“啊!”
褐发少女微愣,她清澈的褐色双眸里有光华闪烁,她起身抱住乌鸫,踮脚把下巴放在乌鸫肩头,哭成泪人。
恍惚间回到分别的那一天,乌鸫闭目,双手怀住麻雀的腰,在麻雀背上轻抚。
骨骼错位。
乌鸫睁眼,歪头观察靠在她怀里抹眼泪的褐发少女。
耳垂缺了一角。
肘关节异常肿大。
手臂上有针孔。
额角有丑陋的疤。
……
名副其实的遍体鳞伤。
麻雀哭了很久,没声了,坐在石阶上抬手抹着眼泪吸鼻涕。
“我回来以后………”她抽噎着,给乌鸫讲她的故事。
她的父母是拾荒者,她回家不久后,她父母在深层世界拾荒时遇上灵,被吃了。
她家欠着债——那个被她称呼为“煜哥”的男人就是债主,麻雀原本是要被押进深层世界挖矿,但煜哥心善,把麻雀留身边侍奉他。
心善吗?
乌鸫昂首,看向不远处与手下窃窃私语的男人。
这种人若是善人,那待她如掌中瑰宝的无面又算什么?
乌鸫低头写字,问麻雀:「你身上的伤?」
“这个……”褐发少女犹豫一会儿,抱紧自己手臂解释,“我和你不一样,你有那个人护着,下层世界打架斗殴很正常。”
“就这破城里也死了不少人。”她苦笑。
“……”乌鸫歪头眨眼思考,收回纸笔,再次取下麻雀送给她的白板,对笔哈两口热气,写:「我们回家」
「就我们两个」
“啊……”麻雀疑惑,“那个人呢?”
握笔的手轻颤,乌鸫闭眼,深吸一口气,写:「走了」
“哦……”麻雀点头,“对灵使啊——看上去光鲜亮丽,和那些拾荒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了!他财产都留给你了吗?”
乌鸫轻轻点头,麻雀愣住。
“那家伙对你还真是好啊!真把你当她女儿了?”
乌鸫蹙眉。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不悦,她只能在板子上点上一串“……”号,给麻雀看。
然后,她再次问麻雀:「和我一起走吗?」
“这个……”麻雀偏头,看向男人站立的方向,小声回答,“我得问问煜哥。”
“你先在这里住几天吧?你衣服都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跑去深层世界捡垃圾了呢!”
“……”
乌鸫嘴唇轻动,张口欲言却无声,只好点点头。
“好!我先带你去找住的地方吧!”
麻雀起身,拉着乌鸫在街上跑。
亦如她俩还是小女孩时,她拉着乌鸫在院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