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世界的夜晚,还是那么的安静。
街上并无霓虹,仅有四五盏昏黄的灯,在街边落下七八道斑驳的影。也少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尽是风过叶沙响,月走秋虫唱。
乌鸫讨厌寂静。
自无面告别以后,四周一但静下来,她就要回到那片永恒、寂静、漆黑的迷雾中,体会那连自己心跳声也无法捕捉的极致死寂。
她也怕黑,确认这间长青苔的肮脏浴室没有被放置摄像头后,她没关灯,她脱下又破又脏的衣服,任那温暖的水流从她头顶浇落,涤尘去污。
或许是门外友人给予的安全感过于强烈,她紧绷的躯体与神经终于能稍作喘歇,困倦便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她拍打脸颊,拍出泠泠水声,在难以忍受的疲倦里,寻得半分清醒。
想带麻雀回去——她盯着破镜子里的自己,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她仅能看到麻雀一人的身影。
哪怕真如无面所言……无论麻雀以前做过什么,她都想带麻雀回去,回到那栋木质的老房子,就这么平静又简单地活着。
用自己的毛巾擦干水渍,乌鸫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把镜子中的人吹得模糊。
换上干净的衣服,她走出浴室,歪着脑袋轻拨短发,把带有护发素香气的水珠,拨进地板上的尘埃里。
她用力甩仅能留下浅字迹的笔,在白板上撒娇:「帮我吹头发\(≧▽≦)/」
“哦……”麻雀点头。
过往的画面再次呈现于乌鸫眼前:她坐在小凳子上,麻雀站在她身后,用老旧的吹风机,为乌鸫吹干头发。
乌鸫很享受,她眯眼、缩脖子,像只讨要小鱼干的黑猫,昂首看着麻雀的下巴。
虽然麻雀那段曾光洁白皙的下巴已被染料刺绣,但乌鸫不在乎。
与麻雀有关的一切,她都喜欢。
“我说,你在家里一直有人伺候吗?”
麻雀问,乌鸫摇头。
她只是想要麻雀照顾她而已,就像以前那样。
吹干头发,乌鸫重新扣上面具、戴上发卡与发花。她抓起那根折来的花枝,微笑对着麻雀摇晃。
“什么?”
「礼物」
“……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脑子都那么奇怪吗?”麻雀挑眉,随手把花枝丢在桌上。
乌鸫摆手道歉,迅速写:「回去以后……」
她没能写完,麻雀穿上外衣,催促她:“走吧,煜哥的伙计们想见见你。”
“……”
乌鸫黑眉轻蹙,握笔犹豫,最终她什么也没写,轻轻点头。
她坐在小凳上,穿上鞋袜,在原地蹦跶两下,抱着白板和纸笔跟着麻雀走——这身干净的衣鞋,是她为了与麻雀见面时穿,特意留下的。
她那颗噗噗跳的少女心,迫使她把自己漂亮的样子留给麻雀。
麻雀走在前,她小步跟在后,踩着麻雀的影子走。
嗅到前方飘来的刺鼻烟味,她用夜晚也能看清字迹的荧光笔在纸上写字,再蹦到麻雀身前,倒走着给她看:「抽烟不好」
“是吗?”麻雀摇摇头,“这世上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多了去。”
乌鸫抿唇微笑,开玩笑写:「麻雀变成坏女孩了」
“啊。”麻雀斜乌鸫一眼,“你这样的好女孩在下层世界仅凭自己活不下去。”
她在“好女孩”这三个字上加重语气,乌鸫以为麻雀生气了,连忙撕去这张纸,写:
「对不起」
「我是开玩笑的」
「>_<」
「无论麻雀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麻雀」
“哦。”
乌鸫的慌乱与卑微只换来麻雀简单的回应,乌鸫咬唇,把笔用力压纸上,写一半,想了想又把纸撕去,没给麻雀看。
她一定是在怨我那天没帮她求情,让无面留下她吧——乌鸫想。
「麻雀有想去的地方吗」
麻雀不说话,乌鸫就找话题。
她今天写的字,比以往一月都要多。
“没,这地方挺好的。”麻雀呼气,吐一团烟雾,“有吃有喝,也不会莫名其妙死在路边。”
「要去游乐园吗」
“噗……”麻雀忍不住笑,“你呀!下层世界没那种东西,中层世界我去不了。”
「我可以想办法」
乌鸫用笔轻敲头顶面具。
麻雀摇头,似乎对中层世界并不感兴趣。
「那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想想……蛋糕?”说着,麻雀疑惑地打量乌鸫,“你以前话不是挺少的吗?和你讲半天你就写两三个字。”
「对不起……>_<」
「见到麻雀,很开心」
乌鸫尽量想表现得开心一些。
但她那张麻木的脸上,能做出的开心表情,唯有微笑。
她已经失去了两名深爱着她的人,她不想再失去麻雀。
「蛋糕……我会带给麻雀的」
“你有必要讨好我吗?我可没能力像那家伙一样包养你。”
乌鸫呆住。
她用力握笔,眨眨眼再快步跟上麻雀的步子。
“像我这样的人啊!自从降生在下层世界的那一天开始,光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拼尽全力了。”她点上第二根烟,幽幽开口,“不像你,运气好,傍上大腿。”
“不过……”她突然笑,笑得乌鸫觉得她有些陌生,笑得乌鸫喘不过气,“我现在倒是有煜哥罩着。”
乌鸫沉默。
麻雀好像不太愿意离开这里——错觉吧?
乌鸫偏头,她不舍地把目光从麻雀身上移开,放在肮脏杂乱的街边,在阻塞的污水沟里,找着能让麻雀留下来的东西。
寻觅许久,确信麻雀不可能想待在这座腐烂发臭的城里,乌鸫勾起嘴角微笑,和麻雀并肩走。
走两步,借那皎洁的月光,乌鸫再次向麻雀撒娇——她用温热的手背触碰麻雀冰凉的指尖,麻雀皱眉问她“要我牵你?”时,她又在纸上画一个“o(*////▽////*)q”,挡住脸。
“说起来,你脸上和嗓子的病没去看吗?”
乌鸫盯着麻雀手,麻雀不主动牵她,她就赌气般强硬地抓住麻雀粗糙的手,另一只手在挂于胸口的纸上写歪歪扭扭的字:「治不好」
乌鸫脸上没病,她面部神经没有瘫痪,她能闭目、能蹙眉,只是不知如何做出其他表情罢了。
至于嗓子……还是那句话,被灵夺走的东西,只能从灵那里抢回来。
她还想写什么,麻雀突然挣开乌鸫的手,快步走上前,抱住那个男人的手臂,亲昵喊:“哥,我把她带来了。”
“哦!”
煜哥轻轻触碰自己额角的淤青,呲牙咧嘴地上下打量洗去污渍后的黑发少女。
她白皙光滑的肌肤在冷色的月光下,愈发美艳动人。
乌鸫抿唇,她盯着麻雀抱住男人肩膀的双手,她麻木的脸上,多了一个表情:上下牙轻轻地咬在一起。
她写字,开门见山地写:「我要带麻雀走」
“你这人……”煜哥笑,露出被烟熏黄的齿,“怎么见面就要带我女人走?”
乌鸫愣住。
她如遭雷击,她呆站在这茫茫的夜色里,遥望着那名近在咫尺的褐发少女。
她伸手揪住褐发少女的衣袖,想把少女扯来身边。
“外边冷。”煜哥把麻雀拦在他身后,对旁边的弟兄使了个眼色,“咱们进去聊,你想带她走……也不是不行。”
“哥!”麻雀慌乱,她甩开乌鸫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腰,“咱们说好的!”
“别急。”煜哥轻拍麻雀肩膀,往屋里走,“先进屋。”
乌鸫既握不住从她指间滑走的风,也牵不住麻雀手,她攥着荧光笔,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伴男人身侧进屋的麻雀。
为什么……
她眯眼,把眼睛眯成同她头侧面具眼缝一般大小的缝隙。
她有很多话想问,她踩着麻雀的影子走进这间用建筑废墟改成的房间里,死死盯着那个翘腿坐在摇椅上的男人。
“五十万。”
他像对待商品一样报出价格,站在他身边的麻雀听到这句话,脸色煞白地跪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笑得牵强:“煜、煜哥,你是开玩笑的吧?你之前说不会丢下我……”
“闭嘴。”
麻雀双唇一颤,不再说话,但那双布满烫伤痕迹的手,仍然死死抓着男人的手臂。
乌鸫偏头,她不想看这令她胸闷的场景,她用力握住笔,用潦草的字迹写:「你欺负她?」
“嚯,我要是欺负她你就见不着她了。如何?这价格很公道吧?”
“……”
乌鸫抿唇,轻轻点头。
她不想像对待物品一样把麻雀买到她手里,但她现在思维很混乱,她不愿在这个令她想要扼喉呕吐的恶心地方久待,她只想牵着麻雀走,回到那栋冷清的老屋里。
就她和麻雀两人居住的老屋。
“好!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爽快的人打交道。”煜哥满意点头,眉开眼笑,用力拍打麻雀肩膀,“那以后这娘们就归你了。”
“对了,下层世界没银行,你得付现金。”
乌鸫再次点头,写:「我会带钱来」
“哦——那就得等你把钱带来再说了。我这里还有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还要吗?”
乌鸫摇头,她额前齐眉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
他人的苦难,她熟视无睹,她眼中仅容得下麻雀一人。
“好,那咱们就说好了。”他抬手,招呼人拿来几个罐头,再命麻雀起身倒酒。
下层世界很难种出能食用的粮食,土地大多被污染,长出来的谷物,吃下肚可能会让人畸变为疯狂的怪物。
这里的食物来源依靠中层世界里的慈善家在下层世界建立的救济站——为了名声也好,单纯心善也罢,上边的人总得做些事情来强调自己生而为人。
若是胆子大、身手又好,也可以去上层世界建立在下层世界的养殖场里偷虫肉,运气好扛几只牛犊大小的肥虫出来,吊成风干肉,省着点能吃上一两年。
运气差,就得在.50口径枪弹与虫子螺旋口器中选一个安家之所。
摆桌上的食物,大部分是肉类罐头,还有不少压缩饼干、巧克力之类的高热量应急食品。
肉有虫子提供,水果只能靠中层世界种出来,下层世界很难见到乌鸫偏爱的水果罐头。
“吃完饭再走吧!”
煜哥很客气,他把罐头和开罐器丢给乌鸫,好奇问:“你是哑巴?”
乌鸫不想吃他们的东西。
但麻雀坐在她身边,她不舍离开。她抓住麻雀左手,十指相扣,对男人点头。
“有钱,却是哑巴,那看来你的声音是被灵拿走了。”煜哥笑,笑容让乌鸫生厌,“是「模仿者」拿走的?还是四年多前干掉几万人的「永寂黑暗」?你运气很差啊!”
乌鸫不想回答。
她接过麻雀端来的酒,对麻雀微笑,把小鼻子凑在玻璃杯边缘轻嗅后,她摇摇头。
她不喝酒,把无面的酒喝得只剩一口的那一天,她已经喝够了。
“不喝酒?咱这穷地方只有酒,没茶。麻雀,给她倒杯水。”
麻雀闻言要走,乌鸫不愿松手,麻雀便回头,憎恶地瞪乌鸫一眼。
乌鸫连忙松手。
她坐在嘎吱作响的木椅上,望着麻雀去倒水的声影,双肩微颤。
为什么……
她不明白。
明明麻雀只要跟她走,就可以脱离苦海……她或许无法带麻雀去中层世界,但麻雀和她待一起,一定比在这里被人使唤过得幸福。
是恨我一直没来找她吗——乌鸫猜。
她很久前就想来找麻雀,无面不给她来,说等她去外边有了其他朋友,才会带她来见麻雀……如今,她依旧仅有麻雀这一名朋友。
没事的。
她深呼吸,发育标准的胸脯起伏着,引来那些令她恶心的目光。
只要把麻雀从这些混蛋身边带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吐气,对坐回她身边的麻雀露出微笑。
她好想开口说话,喊麻雀的名字。但她无声,只能用干净的指头,在落灰的桌上写,写在麻雀面前:「等我几天,我马上就回来」
麻雀没看乌鸫,她盯着黑发少女面前的水杯,说:“喝。”
乌鸫失落地抹去桌面上的字,在麻雀期待的目光中,饮下杯中水,再取出手绢擦去嘴角溢出的水渍。
她相信麻雀,所以她一饮而尽。
她也信任无面,所以她在擦嘴时,不着痕迹地把大半水吐在手绢上。
当她听到麻雀激动地对男人说“哥!说好的!她喝下去的话,你就不丢下我!是吧”时,她对麻雀的思念、与麻雀重逢时的喜悦终是被酿成了悲伤。
她脑袋昏沉,她把一只手臂伸在桌面上,侧靠着手臂,把麻雀激动围着男人走的身姿,镌刻进她那双无神的漆黑眼瞳中。
“前天,她脱光衣服,跑我房间。”恍惚间回到那个她与麻雀分别的下午,无面叼着烟,站她身边小声说,“她爬我床上,求我收留她。”
“我把她赶出房间——下层世界嘛!为了活下去,我是能理解那孩子的,她挺机灵。”
无面笑着说,乌鸫低头,瞪大眼睛咬住唇听。
“我本来是打算收养她的,毕竟你挺喜欢她,我又经常出门,留个伴儿给你。”无面抖落一簇烟灰,眯起眼睛继续说,“但是,她以为我要赶她走,就在外边侮辱你……我觉得你应该听到了。”
啊……
趴在桌面,乌鸫闭眼。
“为什么你只要她”、“我会比她做得更好”、“她那种哑巴在床上能有什么意思”……诸如此类的话,乌鸫那天晚上听到很多。
她那天堵住耳朵,希望那是一场白日里的荒诞梦境。
梦醒了,天还黑着。
“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看着软弱无力瘫倒在桌上的黑发少女,男人“哈哈”笑,“你以为凭你那胳膊腿,就能在道上混了吗?”
他推开紧紧抓着他的麻雀,走向乌鸫,要把这只黑色的鸟儿,同那只褐色的麻雀一起……装进笼里。
然后,他被一只冰冷刺骨的小手抓住手腕。
然后,他眼中的世界在快速倒退,他听到一声剧烈的声响,之后是尖叫、叫骂声,以及三两声刺耳的枪响。
眼中模糊不清,耳里嗡响不停,他伸手摸向疼痛的额头,触碰到一淌发黏的温热。
他把手掌放在面前,眯眼仔细看——一抹艳丽的红。
枪声停歇,身边多出不少惨叫声。他晃晃脑袋,手撑着地想要起身,刚摇摇晃晃起身,就看到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
把所有人都种进地板里的黑发少女抓住男人的衣领,用她那条纤细的胳膊,把这个将麻雀从她身边抢走的男人轻松拎起,仰头与男人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
她右手举着双脚离地的男人,左手摸向男人腰侧的枪套,拔出那把同她肌肤一般冰冷、与她眼眸一样黑色的9mm口径手枪。
她用洁白的牙齿咬住漆黑的枪,左手推动握把,子弹上膛。
她歪头,任那从男人额头滴落的朱红溅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把枪口抵在男人下巴,枪声响起,子弹出膛,她的右肩迸出一蓬红花,如梅、似樱,落在她白色的衣裙上。
“放、放开煜哥!”
场上还能动弹的人,除了乌鸫以外,还剩一名褐发少女。
麻雀那落在乌鸫肩头的、9mm口径的热吻让乌鸫失去了所有力气,她丢下男人,转身面对用枪指着她的麻雀。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唇动,叫喊着无声的唇语。
她抬起手,把那支同夜色一般寒冷的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在麻雀几近疯狂的注视里,她食指扳向扳机——她根本就没打开保险,扣不动扳机。
她把枪丢下,丢在男人脚边。她取出麻雀送给她的小白板,然而那支无墨的笔却写不下任何字。
她表情麻木地将笔摔地上,她手指在之前战斗中被枪弹命中的右腿上蘸红色的墨,在白板写她与麻雀分别那天相同字:「再见」
她抱起白板,咬着几根被风吹进唇角的黑发,给麻雀看板上的字。
麻雀没看字。
她喊着男人的名,扑向这个折磨、殴打她的男人,抱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哭。
乌鸫也想哭,只是,她早已在无面离开那天流干了眼泪,空余一副半死不活的形骸。
她把板子丢下,丢在麻雀脚下,拖着小行李箱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远离这栋有少女哭声的破屋。
她能露出的表情,唯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