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被虹带走了。
或者说,她是被麻雀赶走的。
她所期望的重逢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留在过去的,仅有她一人。
她和来时一样,穿纯白的裙,坐纯白的列车,脑袋斜搭在车窗上,看着车外中层世界繁华的光景。
不知中层世界里这映着青山的朱甍碧瓦,是否也映下层世界里拾荒的人。
虹坐在她身边,更远处,是脑袋靠在一起的蓝与靛。
她们睡得恬静,涂蓝抹靛的指甲相互交叉在一起,即便在梦中,她们也十指相扣,不愿离别。
“她们是一个人。”虹突然开口解释。
列车内并无禁止吸烟的牌,所以她抽烟又喝酒:“原本是一个人,后来分成两个了。”
乌鸫偏头,凝视两名少女。
除去颜色,她们一模一样。
“别看她生物年龄和你差不多……按历法年龄算,她今年应该二十岁了。”
虹吐烟,和路过的、对她弯腰鞠躬的对灵使打了声招呼。
“她的时间,被四年前那场黑雾偷走了。”
偷走时间……这说法让乌鸫微笑。
也许,那黑雾里藏着一位戴黑框眼镜、掌握时间魔法的长者罢。
“你爹说你的声音也是被那玩意儿抢走的。”
虹翘腿,不知她芳龄几何,她的脸蛋依旧水润光滑。
银色的烟灰落在她黑色的裤袜上,落出一抹白色。她皱眉吹灰,继续说:“那黑雾流到中层世界,不巧她当时正在执行委托,吸入了少量黑雾……只是一丁点。”
虹抬手,指尖轻敲自己脑门:“她这里就坏了。”
“她说她去到一个永恒的、寂静的黑暗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不像黑色的黑。”
“她不知道她在那地方待了多久,那里没有时间概念,那里是永恒……她受不了那永恒的死寂与孤独,就把自己……”
虹看向蓝靛两色的少女,轻声说:“撕扯成两半。”
“……”
乌鸫蹙眉。
她听不懂,她写字问:「海星?」
“她比海星厉害,她可是直接分裂出一个自己。”虹耸肩,“大部分对灵使已经不算是人类了,严重一些,连人都不是。”
“别看她有些奇怪,她……算了,喊她们吧。”虹改口,“她们原本只是名平平无奇的「谒灵者」,最低级的对灵使。”
“说通俗些,叫炮灰。”
虹顿住,尽管乌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虹通过乌鸫歪脑袋侧耳听的小动作,知道乌鸫来兴趣了。
毕竟,乌鸫的父亲作为对灵使死在了灵手中,她不可能不对这方面的知识感兴趣。
“她们被那黑雾点醒,一分为二后,她们的对灵天赋……水涨船高。”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南天对灵院要多出一名……不,多出两名解放者了。”虹微笑,自豪地双手环胸,“甚至有可能是怪核解放者以上的强者。”
“你爹跟你说过这些吗?”
乌鸫摇头。
无面不给她接触与灵相关的一切知识。
“啊——列车到站还要些时间,我给你讲讲吧!”
虹愉悦眯眼。
乌鸫上钩了。
无面写给她的信里嘱咐过,不准她在乌鸫面前提及灵与对灵使。但无面天赋太强,他以镇压者的身份手撕伤核的消息传到黄道十二宫里,惊得十二宫紧急召开会议商量对策。
就连顶层世界里的「监视者」,也下界问了一句无面的身体状况。
毫无疑问,以无面的天赋,他足以成为与十二宫比肩齐声的梦魇解放者!
可惜,他在妻女的惨死下燃尽了自己,他残破不堪的身躯已无法与任何灵“契约”,止步于镇压者。
这事让上边的人很后悔,他们恨自己有眼无珠,没能早点发现无面的潜力——他们不只失去了无面这一未来的解放者。
无面的女儿,有很大可能遗传了无面的对灵天赋。
对灵使的天赋越高,受灵力的侵蚀便越严重。到了解放者这一等级,想要有后代,与其日夜不歇地在床上努力,不如去有红白巫女的神社祈愿,或进庙里拜下观世音菩萨。
对灵院高层彻夜难眠,多次开会商讨后决定……给无面建后宫。
毕竟,能有后代说明无面还具有生育能力,多努努力,南天对灵院说不定能多出几名栋梁之才。
可惜无面那时已心如死灰,哪怕是南天对灵院院长亲临,他也避而不见,对灵院高层只得唉声叹气地放下念想。
但,对灵院仍记着无面的名,当他们得知乌鸫的消息后,南天对灵院立即封锁了乌鸫的个人信息。
对灵院也曾怀疑乌鸫只是无面收养的流浪儿,但对灵院每次暗中派人接触乌鸫,想测试乌鸫的对灵天赋时,都被无面拦下了。
对灵院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当无面要求对灵院在他死后把他那副面具留给乌鸫时,一切不言而喻——普通人可没能力驾驭住那张面具。
无面离世时,有不少地位显赫的人打着看望无面遗孤的名号,踏进过那间小屋。
数次观察后,对灵院确信这名黑发黑瞳的少女,有着极强的对灵天赋!
所以,对灵院才会安排人暗中保护乌鸫:经常在乌鸫面前用恩爱挑衅她的蓝与靛,就是对灵院给她安排的保镖。
而虹的任务也很简单:诱导乌鸫成为对灵使。
首先,她得让乌鸫在南天对灵院内挂名,以免北天对灵院和黄道十二宫来抢人。
其次,对灵院知道乌鸫听无面话,无面生前天天在乌鸫耳边念叨不准她成为对灵使,若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乌鸫,必然适得其反,被乌鸫厌恶。
再者,无面离世后乌鸫反应异常剧烈,对灵院观察分析后得出结论:这孩子缺爱。用怀柔的手段循循善诱,必定事半功倍。
对不住了,无面。
虹脑袋后仰,靠在椅背上。
怪就怪你女儿天赋太强。
虹目光火热。
尽管她做好了“这孩子和无面一样是天才”的心理准备,但当她听到乌鸫一脚把诡谲级灵踩成灰的消息时,她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不依靠灵具,仅靠暴力除灵的手段……应该说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吗?
虹忍不住再次打量乌鸫,问:“你觉得灵是什么?”
乌鸫摇头。
“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乌鸫犹豫,点点头。
在白色房间里照顾她的银发少女、收养她的父亲,这两名深爱着她的人,都是被灵夺走的。
她厌恶那些东西,恨不能把它们撕碎、咽下。
“通俗点理解,你可以把它们当作鬼、妖怪之类的东西。”
“它们存在于某种程度的下方,它们可能是某个实体,也可能是某种概念,甚至……可能是人。”
虹抽烟,慢吞吞地说:“你那个小本子和笔,就是灵。”
“它们千奇百怪,它们充满未知,它们超乎常理,难以理解。”
“对灵院按它们的危害性从低到高划分为九个等级:传言、异闻、诡谲、怪谈、怪核、伤核、梦核、梦魇、传说。”
“传言和异闻等级的灵,一般没什么危害,运气不好撞上了,被吓一跳,生几天病就好了。”裤袜被烟灰烫出洞,虹啧声,把烟拧熄。
见到乌鸫在认真听,她满意点头,继续说:“你那本永远写不完的本子和笔,就是这一等级的灵。”
“之前在列车内被你踩爆的那玩意儿,是诡谲。到了这一等级,灵已经能危害到普通人的性命——那家伙抓了些乘客关地下室里,蓝和靛已经把那些人救出来了。”
“怪谈,比诡谲难对付,吃人的伞、把人当糖葫芦串起来的树之类的玩意儿,都属于怪谈。”
虹闭目,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低沉:“然后,就是远超怪谈的核级。”
她取下腰间的彩色小球,放在掌心,给乌鸫展示:“这玩意儿就是怪核。”
“遇上核级以下的灵,会死人。遭遇核级的灵,那可就有趣多了。”
她眯眼,回忆自己遇上色彩的场景:“它在层层世界之间穿梭,它会把人拖入深层世界,把人扭曲成怪物。”
“你的认知会被改写、观念会被扭曲,你一切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都会被它入侵,如果你能抵御住它的侵蚀,你就能成为它的主人,掌握它的力量,成为所谓的解放者。”
“否则……就化作它们的养分,成为它们的一份子——灵。”
她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可怕的事情,打了个寒噤:“我当初差点就被这色彩当作颜料涂在地上,幸好你爹在场,救了我一命。”
“你头上那面具是伤核,就是它把你爹搞崩溃的。”
“咱们乘坐的列车,是梦核,被水瓶宫的对灵使抑制、镇压、解放后,成了都市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把你爹杀死的那玩意儿也是梦核,他们的镇压作战失败了。”
虹故意拨动那根扎在乌鸫心里的刺,她看着少女攥住笔的右手,看那整齐又干净的指甲,在少女苍白的掌心留下道道红印。
“至于梦魇……”
列车到站,她喊醒熟睡的蓝与靛,带着三名少女下车。
她叼烟,把乌鸫的行李箱抗肩上,抬头仰望悬浮在凤凰院上空的小岛。
“你有福了,姑娘。”她咧嘴笑,“咱们院里,镇压着都市中最可怕的梦魇。”
“它曾是「三千灵」家族的传家宝,是吞噬数千灵的守护之刃,哪怕是梦魇,也无法抵御它锋利的刀刃。”
“现在……”虹用余光瞟了乌鸫一眼,“它是屠戮了数万对灵使的终极梦魇,即便是梦魇解放者,也难逃厄运,仅能在它刀刃下化作一缕可悲的残魂。”
“它是所有世界的噩梦,它名为……”
“绝灵刃——三千灵榊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