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市，这一座又一座繁华都市的存在，是否合理？
坐在列车里的百目对向窗，从玻璃的反光里，看着自己隐藏在帽檐下的无数只眼睛。
他——或者用“它”来称呼这名已不再是人类的顶层世界「监视者」会更加合理。
它今天仍在思考这个问题：顶、上、中、下层世界里的人类，究竟有何区别？
它不知道。
它曾把锤砸进上层人的脑袋里，当那鲜红洒在上层人左腕名贵的石英表盘上时，它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绝望、恐惧、痛苦、憎恶……
也许，中层人会有不同——它想。
所以它把匕首刺进中层人的心脏中，但它仍在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上看到了这些强烈且复杂的情感。
下层人呢——它开始困惑。
它将衣衫褴褛的下层人的喉咙割破，它所视之物，与此前并无区别。
上、中、下层的人，都是同类——它得出结论。
它不确定，又观察了很久。它是顶层世界的「监视者」，所以它可以轻易窥探任何人的隐私。
看得越多，它越困惑。
它开始变得谨慎：上、中、下层的人，是同一物种，但不是同类。
它开始好奇，其他人眼中的都市，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它去到下层，挖来一颗眼睛，放自己脸上：它看到眼睛的主人想去中层。
它去到中层，又挖来一颗眼睛：它看到眼睛的主人想去上层。
它去到上层，挖来不只一颗眼睛：它看到眼睛的主人想去顶层。
它就在顶层，和「统治者」、「歼灭者」、「管理者」和其他「监视者」一起，活在顶层。
那它自己的眼睛，又看到了什么？
它开始思考。
它思考了很久，直到那名为「绝灵刃」的梦魇将三千灵家屠戮殆尽，它也没得到答案。
它注意到了那个梦魇，管理者向它发送了请求，它开始监视那个梦魇——那是一把笔直且仅有单刃的剑。
它感到一阵心悸，它发现，剑察觉到了它的观测，并回应了它。
「不过虫豸，岂敢窥视老身」——它收到剑传递来的意识，然后，包括它自己双眼在内的所有眼睛。
都被戳瞎了。
它感到一阵恐慌，那把剑，绝非普通的梦魇。
同时，它又感到一种兴奋，一种困扰它已久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的畅快感！
剑绝对能给它答案——它想。
它要去问剑，问剑为何要屠戮剑曾经的主人。
问剑为何只屠戮对灵使。
问剑对灵使、人类、灵又有何不同。
它迫不及待。
它去找了剑，剑回答：“为什么？哈哈嘎——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
它不理解，它把自己的问题共享给剑，恳请剑给它答案。
剑说：“你为什么不多摘一些眼睛来呢？”
“一只不够就摘一百只！一万只！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摘来！”
“这样，你不就能知道所有人眼中的世界了吗？”
它照做了。
其他监视者观测到了它的异常，它不再是监视者。
它有了另外的称号——堕灵者「百世之目」。
别人称呼它为“百目”，但它不只有一百只眼睛。
它有数十万只眼睛，看到了数十万个不同的世界。
终于，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它喜悦地回到与剑相识的地方，发现剑被封印了。
它知道剑为什么被封印：因为剑想这样做。
是的，它深信不疑，唯有它顶层世界里的同类……不！同物种倾巢而动，才能与剑对抗！
它找到剑，对剑说：我得到了答案。
“唉——看来你上当了。”
它听到剑的笑声，看到剑的笑容。
“那么，你现在能说说，你自己眼中的都市，又是什么？”
“啊——我可好久没和人说话了……哦，你还是人吗？”
“无所谓！你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跟我好好聊聊！你看到了什么？”
“或者！你们……看到了什么？”
它再次迷茫了。
它在无数眼睛中寻找着自己的双眼，却发现……它找不到了。
它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中，它不断在无数眼球中搅动，拼命想找到自己的眼睛。
“嘎哈——我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这可太有趣了……”
剑一直在笑，笑声很刺耳。
眼球太多，它分不清。
所以它把其他眼球捏爆，等眼球的数量少了，它就能找回自己的眼睛了。
“已经晚了。”剑嘎嘎笑。
“你忘不掉你看到的东西，你已经被这座都市污染了！”
剑笑得很张扬：“让我来为你指点迷津！”
“我认识一个小崽子！你们喊它……「失格者」，你可以去找它帮你！帮你吃掉那些不属于你的记忆！”
“请放心，那小崽子很听话，我会让它保管你曾经的记忆……等你有了答案，你来找我。”
“我让它把记忆还给你！只要你想……”
它照做了。
它先把所有眼睛都倒出来，成了瞎子，再让「失格者」吃掉它的记忆。
瞬间，它遗忘了除顶层世界同物种和剑以外的所有东西。
它以一片空白的状态，重活一世。
它不再用眼睛看世界，它靠听、靠嗅、靠触摸。
它忘记了自己曾是高高在上的梦魇解放者，它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它成了都市中最弱势的一类人——残疾人。
它被人虐待，也被人善待。
它曾跪街边乞讨，被人踹翻陶碗赶走。
它也被人从风雪中扛起，迎进家中，供它吃住。
它发现自己体内蕴含着某种力量，它开始惩戒那些曾虐待它的人，帮助那些曾善待它的人。
它记得剑的存在，在某种冲动下，它找到了剑。
“现在！你感觉如何？说你的故事给我听！赶快！”
剑依旧是那么的嚣张跋扈。
它从自己乞讨到第一分钱开始讲，讲了很多。
然后，剑命令「失格者」，把它以前的记忆还给了它——没错，就是命令！
梦魇「失格者」，在剑的威能下……卑躬屈膝。
“还要再来一次吗？！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再多来几次！”
它还没同意，它的记忆再次被吃去，开始了新的一轮生活……
它在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中得到了新的答案，又不断产生新的问题。
每当它得出一个答案，它便长出一只眼睛，属于它自己的眼睛。
终于，剑听腻了它的故事：“到此为止吧！把你的答案，说给我听！说大声点！”
它说，它不知道。
剑很生气，它又说，都市的存在，是合理的。
都市并非依存某个人的意志而存在，都市是所有人意志碰撞后的产物——所以都市是合理的。
迷雾列车、思维魔方、迷时回廊……这些被上层世界掌控的灵，就该用于从中层世界汲取财富，将财富输送至上层世界。
“啊——很有意思的答案！但我不喜欢！”
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睑快要裂开：“那你的意志呢？”
“倘若你足以击溃所有人！那都市还是由所有人决定的吗？”
它点点头，说它自己也是都市的一部分。
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所有人的决定。
“哦——我有点喜欢上你了。”剑很开心，“那么，你自己……又想做什么？”
“既然你也是都市的一部分，你难道就不想……用你的意志，把都市变成你想要的形状吗？”
“你可是梦魇解放者呐！对我来说，你不值一提！但对别人来说……”
“你高高在上。”
“你煜煜生辉。”
“你可以点亮他们的灯。”
“你可以照亮他们的路。”
“你可以指引他们，你可以命令他们！”
“他们应当拥你为王！”
“他们应当服从你！就像……他们服从现在的都市那样。”
和剑对话完，它脸上多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十分巨大，就连它的脑袋，也被这只眼睛替代！其他眼睛，则被挤到周围，密密麻麻聚在一起。
它不仅有了答案，还有了新的问题，同时，它也有了验证这个问题的方法！
倘若现在的都市是合理的、是所有人意志的集合，那都市就不会被改变。
倘若都市被改变，那就说明……现在的都市，并不合理。
它又一次找到剑，要剑帮它，看看这座都市是坚不可摧，亦或……摇摇欲坠。
“我只是把剑呐！”剑拒绝了它，“剑不会说话，也不能自己动……我是兵器呐！你得为我找主人。”
“当然，你不配。”
它点点头……应该点点眼球，离开了。
它行走于各层世界，它是梦魇解放者，还曾是顶层世界的监视者，它甚至能回到顶层世界。
它没找到适合的人。
但它在等，既然都市中存在着剑这等恐怖的梦魇，那么……必然也会存在剑的主人。
终于，它等到了。
有一群人找到了它。
他们声称要摧毁现在的都市，要在都市的废墟上，重建一座都市。
不再有顶、上、中、下各层之分，所有人，都在同一座都市里。
它觉得很有意思，剑想听它的故事，而它，想听这群人的故事。
并且，他们找到了三千灵家最后的子嗣——一名用白布蒙住双眼的少女，是个瞎子。
它有些开心，把这个消息带去给剑。
但剑睡了，剑实在太无聊了，它的故事，剑已经听腻了。
它唤不醒剑，但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剑醒来：屠戮。
正巧，剑睡觉的地方，有不少对灵使。
想必，这些对灵使的血液与灵魂，这份美餐，能把那位终极梦魇唤醒。
“百目大人，我们到了。”
身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百目的思索。
说话的人……不，那应该也不算人类。
它没有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时钟。
它没有嘴，却能发声。
百目起身，往列车外走。
等它下了车，车内的牛鬼蛇神，才敢走下车，站在它身后。
“凤凰院……啊——上次和凤凰老太婆打架是什么时候来着？”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女人叼着烟说话。
她身穿白色的西服，胸口的铭牌上，标有一个数字：11。
她全身遍布烧伤痕，就连那张脸，也有不少褶皱和水泡，还焦了一半。
这是梦核「凤凰座」留下的伤痕，寻常的医疗手段，无法治愈。
说玄幻些，叫做“灵魂伤害”。
“11，这次不是来打架的，注意礼貌。”
这声音很空灵。
像用银勺敲击风铃时飘在风里的尾音，宛若天籁。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蒙住双眼的少女，她握着拐杖走，走到百目身边，微微低头行礼：“有劳您了，百目大人。”
“吾等既已答应助尔等一臂之力，自会倾尽全力。”
百目没有五官，也没有脸。
它的脑袋由无数颗眼球组成。
“尔等放心，吾等将解放梦魇「百世之目」，屏蔽监视者视线。”
“几位……”有对灵使发现了车站旁的这群异人。
他们把手放在腰间悬挂着的木剑剑柄上，警惕盯着百目。
“各位先生、女士，晚上好。”
头戴圆顶礼帽的时钟头缓步走上前，优雅行礼后，它回答：“吾等乃……奏响终末之人。”
“终末之声。”
对灵使们面面相觑，他们没听过这个组织。
是某个院？还是某个私人事务所？
有对灵使开口，想问话。
一把巨型镰刀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手持巨镰的人用力一挥。
满地鲜血。
“别和他们废话！”长有三角齿的男人用他那条极长的舌头舔着地上的鲜血，“对灵使都该死……把他们全杀了！”
“19，你太心急了。”11忌惮地瞥百目一眼，“百目大人还没解放梦魇。”
“哈！那又何妨！来多少杀多少！”
“19。”蒙眼少女往前踏一步，刚想说话，却听到了百目的声音。
“无碍。”百目硕大的那颗眼睛一闭一睁，凤凰院的上空，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独眼！
从此刻开始，凤凰院能进不能出，就连求救信号，也无法发送出去。
“吾等早已遮蔽上层与顶层世界视线，至于中层世界的对灵使……吾等足以应付。”
“不愧是百目大人。”11微笑恭维，“预见了19那个蠢货的鲁莽。”
“那么，现在……”11扭脖子，踩过对灵使的血液，溅出几点腥红，往前走，“我该去找凤凰老太婆算账了。”
……为什么！
驶往凤凰院的列车里，紫攥紧手机，咬牙盯着凤凰院发来的消息。
不是说……行动开始以后，院里就无法发出任何求救讯息吗？！为什么……
她抬头，看向列车里面色凝重的少女们。
……我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