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雪,突然大了些,模糊了乌鸫的视线。
她黑色的眼眸,透过黑色的夜,注视身边紫色的人影。
她不明白,如若这是紫带来的浩劫,那这名紫色双马尾的少女,又为何要往白色的雪里,落着透明的眼泪呢?
“抱歉,小黑。”
紫低头说话,低头走,心情低落,声音也很低沉。
“你很困惑吧?”
乌鸫无法发声,她无法回答,她握紧双拳,死死盯着紫。
“这梦境一般美好的生活,被我打破了呢!”
紫偏头看乌鸫,她在笑,挂着眼泪笑。
“但,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她自言自语,在其他对灵使的尸骸上,演着独角的戏。
“终有一日,老师也好、橙姐她们也罢,都会像黄姐……像你的父亲那般,饮恨倒在都市中。”
她紧了紧脖颈上的围巾,围巾淡紫色、是橙织的。
她把虹送的、名为“泡泡”的兔子玩偶背上,就像虹背着她那般,紧紧背着玩偶。
“这就是对灵使的命运。”她说,“所谓的幸福,于对灵使而言,不过一把黄沙。”
“它从指间缝隙滑落时,我们能做的……唯有观望。”
“小黑,你一直说你不愿成为对灵使……”
紫往乌鸫身边走,靠近了些。
然后,她用木十字的丝线,操控着乌鸫,于乌鸫一同走向一名背身灰色羽翼的终末之声成员。
“但自你觉醒灵力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要么成为对灵使,终日与灵态事件对弈,不得喘息。”
“要么被判别为灵,在对灵使的穷追猛打下,苟延残喘。”
“我见惯了悲剧,我讨厌悲剧……但带来悲剧的并非某个人、某件事。”
背生双翼的人体型畸变,化作半人半鹰的怪物。它用双爪抓起紫与乌鸫,往天上的浮岛飞。
紫低头,再偏转脑袋,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都市。
那里仍漫天烟火,一片祥和。
“悲剧的,是都市本身。”
紫说了很多。
她说人生而不平等,从下层世界谈到顶层世界。
正因如此,她才把那些人称呼为——凡人。
“我亲眼看着这一切毁灭。”她站在浮岛边缘,转身看向脚下的凤凰院。
一片狼藉。
“只为终结都市的痛苦。”
乌鸫不想听这些。
她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她所渴望的不过是能在闲暇时间陪朋友一起去玩而已。
他人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
紫看穿了乌鸫的想法,语气变的愈发悲伤:“你和都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对发生在身边的苦难视若无睹。”
“你刚刚踏入凤凰院,见到那些对灵使的尸体时,你有心生怜悯吗?”
“你有感到悲伤吗?”
“你痛苦吗?”
乌鸫睁大眼睛。
我……
紫说的没错,那些人的惨状,落入乌鸫眼中,除了引起她对鲜血与死亡的厌恶外,没能在她心中滋生出任何情感。
“我……”紫顿住,她偏头看向身边非人非物的怪形,改口说:“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
“就让今天的这一切,成为都市里的最后一幕悲剧吧!”
她踏入被凤凰座烧成焦土的禁地,这也是她老师的殒命之地。
等公主取得「绝灵刃」,她就该去找她的老师,认罪受罚了。
“抱歉,小黑。”她再次对乌鸫道歉,“你就当你运气不好吧。”
唤醒「绝灵刃」所需的灵力极其庞大,终末之声已有数名解放者自愿牺牲,将自身的灵力与其解放的灵献予了「绝灵刃」。
而能承载这些灵力的容器,必须是体内还没寄宿有灵的人——有潜力成为解放者的人。
这类人很少,非常少……人类渴望着灵的力量,企图通过掌控灵牟利,灵同样也在觊觎着人类的血肉,等乌鸫体内的灵力转变为「觉醒」态,那副面具就会迫不及待地与乌鸫融为一体。
所以紫必须在乌鸫完全觉醒之前,将乌鸫当作容器,呈上灵力,献予「绝灵刃」。
算上那些作为祭品的、未来的解放者,再算上牺牲在这场行动中的双方解放者……死去的解放者超过十名。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远比牺牲于梦魇抑制战中的解放者要多。
但乌鸫不管这些。
她只想和绿去北天仙女城吃布丁。
她挣扎,她用尽全力,却无法从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中挣脱。
她迈着僵硬的步伐走,皮鞋早已被积雪吞没,她仅套着一双蓝靛送给她的白袜,在雪中走。
「你怎么不把他们全杀了?」——她听到声音,一声低哑的女音。
她左右看,四周仅有风雪,不见人影。
「哦——你是在和他们玩游戏吗?」
「猫捉老鼠!」
「我喜欢这个!」
这声音一直在乌鸫耳畔回荡,她厌烦咬牙,想动用体内被丝线缠绕的灵力,但她做不到。
声音消失,紫停住步伐。
她站在一处大殿前,浮岛的一切已被焚灭,这座立有七根巨型石柱的宫殿却完好无损。
柱子直径超过一米,表面雕刻着奇怪的符号。柱与柱之间系有麻绳,绳结下吊着符纸。
白底红字的符纸有大半数量已被染成黑色,有黑雾从符纸中涌出,若隐若现,绕着符纸缓慢流转,像绕山的岚。
除乌鸫面前的柱子外,其他柱子顶端都绑了人。有铁链从他们的胸口穿过,将他们的心脏连接在一起,再垂进由七柱围成的深坑中。
「绝灵刃」就被镇压在坑里,而那七根柱子,由顶层世界的「守护者」所化,每一根柱子内,都封存着守护者的遗体。
它们已守护这片禁地百年之久,今天,该让那终极的梦魇,重现于世了。
紫深呼吸,伸手触摸石柱。
凤凰院对灵使死去时溢散的灵力已被石柱吸收,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将灵力灌注进容器内献给「绝灵刃」这一件事了。
“再见,小黑。”
她对身后的少女道别,她确实也会和乌鸫再次见面。
等这件事结束,她会主动去找乌鸫。
她背叛了那些爱着她的少女们,虹也消逝在了今夜的风雪中,她对这座繁华的都市也再无留恋。
“27,开始吧。”
她话音落地,有鹰翅震动,黑发黑眸的少女被鹰身人抓起,被绑在石柱顶端。
乌鸫不再被丝线所困,但将她束缚的铁链亦非凡品,她无法从铁链中逃脱。
放开我——她张口,无声怒吼,她不断扭动身躯,晃得铁链叮当作响。
我还要和绿……
鹰身人拽着末端嵌有长钉的铁链靠近,乌鸫看着它,轻轻摇头,乞求鹰身人放过她。
还有想说的话没和绿说……
她牙齿轻咬下唇,咬出血,用无力的、绝望的目光与鹰身人对视。
鹰身人悬浮在乌鸫面前。
它闭上眼睛,抓住长钉的右手不停颤抖。
最后,它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眼中有某种决意。
它迅速将长钉刺入少女胸口、洞穿少女心脏,它在喷洒的炙热血液中扇动翅膀,像逃离地狱一般迅速从少女面前消失。
啊……
乌鸫眯眼。
她已初步觉醒灵力,她的身体已异于常人,再加上不断有灵力通过铁链注入到她体内,哪怕她心脏受损、大量失血,她也没立即死去。
她会缓慢地死去,就像那从她与绿之间吹拂而过的微风那般,轻轻地与这个世界道别。
明明……终于想活下来了……
胸口很痛,她两条细成线的黑色眉毛蹙在一起。
明明……还没吃过仙女城的布丁……
头脑有些昏沉,她小嘴微张,企图通过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取得半分清醒。
话说……还答应了和绿一起去吃芭菲来着……
她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仅留有一条缝,垂头看着跪坐在地的紫。
运气不好吗……
她想起紫的话。
她生于白色空间,被作为灵态事件实验体,参与过数不胜数的灵态实验——她不幸。
在那片空间里,她遇见了一名银发少女,少女比她年长一些,成了她姐姐,经常来看望她——她幸运。
她曾问少女,问少女会不会突然离开她,就像她身边那些同样被作为实验体的孩子一样,在某个瞬间,永远地消失在世上。
少女说:不会。
当她跟着少女从枪声与爆炸中逃出那片空间时,她曾做着与少女如影随形的梦。然后,那突然涌现的黑雾就这么轻易地将她的一切夺走了、偷走了——她不幸。
她遇上了无面,那个心善的老男人,因她而死。
她又遇上了虹,遇见了凤凰院的少女们……
啊……
她呼气,吐出白雾,也吐鲜血。
就这么闭上眼睛也好——她想。
她猜自己是灾星,总会给身边的人带来苦难。
如果我的死亡能抹除她们的苦难,那就让我永远地闭上双眼吧……
她手脚发凉,她不再感受到疼痛,只感觉浑身冰冷,只感到一股要将她拖入冰河之中的疲倦。
她没能把“爸爸”这两个字写给无面看,也没有把“我喜欢你”的口型比给绿看……回顾过往,竟满目遗憾。
她完全地闭上了双眼。
最少,她能去找那个不愿摘下面具的男人,写字给他看了。
她意识开始消散。
就在她即将回到那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时,她听到绿的声音:“小哑巴。”
她猛地睁开双眼,晨曦的光透过银灰色的云,落在她满是鲜血的胸口,照亮一副黑底长红花的面具。
她神智还不太清醒,但她记得……在去「井」的路上,她把面具借给了那名绿发少女。
绿……来救我了吗?
她被长钉洞穿的心脏涌出一股喜悦,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大口呼吸,瞪大那双溢满期待的黑色眼眸,看向身前的面具。
她终于能看清楚东西了,看清了那只拽着面具的翠绿竖瞳。
乌鸫认识这只眼瞳。
绿她……
乌鸫愣住。
她与眼瞳对视,直至天地失色,直至万物噤声,她仍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
「对不起,小黑」
她从竖瞳里看到了绿的字迹。
「我不能陪你去吃布丁了,就让这孩子……」
眼瞳把面具放在乌鸫头顶,而后乖巧地停在乌鸫脑袋上。
「就让这孩子陪你去吧」
眼瞳在落泪,不知这泪水,是绿落给乌鸫的,还是它落给自己主人的。
哈……哈哈哈哈——
乌鸫张嘴笑,嘴张得很大。
有黑雾从她体内涌现,束缚着她的铁链触碰到黑雾的瞬间化作粉末,就连那由守护者所化的石柱,也开始缓慢沙化。
“99!”
已经飞远的鹰身人焦急呐喊,它边飞边呼唤紫的代号:“她完全觉醒了!”
呆呆跪坐于雪地中的紫发少女终于回神,她立即转身看向摔倒在地的黑发少女,而后……她咬牙捂嘴。
少女摇摇晃晃起身,她握住钉入她心脏的铁钉,她盯着紫,又看向鹰身人,然后缓慢地将透体的长钉拔出。
她早已流干了眼泪,所以她苍白的脸蛋上不见泪水,唯有两束鲜红。
她把染血的长钉丢在地上,而后,她左手紧紧揣住竖瞳,将它保护在掌中。她右手握住名为「蔷薇花冠」的面具,把面具往脸凑。
“99!阻止她!”
“可恶……”紫握紧木十字,引导丝线刺向黑发少女,却发现……丝线还未触碰到少女,便已被少女吞噬。
“我做不到!”
比紫声音更快的,是时钟头的身影。
它伸手抓向少女手腕,少女却突然踏步撞击,用肩膀将时钟头撞飞。
“何等庞大的灵力!”在地上留下数十米拖痕才停下的时钟头语气变得异常严肃,“此女吸收了镇魂柱内大量灵力!一但她将面具解放,在下恐难以对敌!”
乌鸫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她也不想听。
她只想去找绿。
一定是绿知道我遇上了危险,所以才用「明瞳」把面具送过来——她想。
也好,戴上面具,成为对灵使……
就可以和绿一起出任务,永远在一起了——她不断想。
然而,当她即将把面具戴上时,她手中的面具……
却莫名其妙地被整齐地分为了两半。
一半在她手里,另一半……不知所踪。
啊……
乌鸫突然觉得精神有些恍惚。
她摇摇头,呆呆望着手中的半张面具。
“小姐。”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是之前她听到的那个低哑嗓音。
“别看那玩意儿!多看看我!”
有人踏雪而来。
裸足、赤身。
她白发白眸,就连缠住她要害部位的布条,也是白色。
“我可是很中意你呀——”
她手里握着半张面具,白底长蓝花。
“哦——对了,我得告诉你个坏消息……”
她突然出现在乌鸫身后,她左臂搭在乌鸫肩膀,翘起食指,指尖压着半张黑色面具说:“这家伙原来的主人,是被人害死的。”
“还有……”
她又突然出现在乌鸫身前,她散披着及臀的白色长发,她抓住乌鸫左手腕,轻声说:“这只眼睛的主人也死了!”
“你看!小姐,你看那个……”
她指向天空中巨大的独眼:“那个绿头发的小姑娘好像跟你关系很好……她被那东西主人杀死了。”
“那家伙是梦魇!唉……真是太可怕!我好害怕呀……”
“还有个橙头发的也死了!和你关系不错的人……都死了!”
她把双眼睁得很大,猩红的瞳孔缩成点。
“都是他们干的!”
她又指向时钟头与鹰身人:“他们叫做终末之声……你不是她们的对手!小姐!你太弱啦!”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世间万物都不再运动,唯有白发少女在上蹿下跳。
“但我可以帮你!”她话锋一转,“来,让你我联手……”
“咱们去扼住他们的咽喉,给他们带来……”
“真正的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