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绝望、痛苦……一切负面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乌鸫眼前的东西。
「它是什么?」
乌鸫写字问,刀盘腿坐地,嘴里叼一根黑色的草。
“是灵,小姐。”
“它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你抓不到它,也碰不着它。”
刀呢喃着,抬起头,仰视乌鸫那张僵硬的面孔:“小姐,你知道‘抑制’、‘镇压’和解放的意思吗?”
乌鸫摇头。
“灵没有生命。”刀抬手。
它目光顺着手臂上移,落在自己指尖,说:“所以灵不会死亡。”
“即便是有实体的灵,你把它的实体碾碎,它也会在某个时间的某个地方以新的形态再次出现。”
“所有灵都得了一种病,一种名为‘永生’的绝症。”
“我们被困在昔日的苦痛里,哪怕是死神,也不能让我们安歇。”
刀身子后仰,倒在黑色的草地中,凝视着灰色的天空。
它声音变得很低沉:“小姐,灵在污染人类,人类同样在污染灵。”
“我们……原本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啊——我是想告诉你,灵的力量,来源于‘情感’。”
“愈是强大的灵,它便愈痛苦,没有任何存在能消除它们的痛苦,对灵使能做的,仅仅是抑制它们的情感以削弱它们的力量——这就是抑制。”
“然而痛苦早已在它们的深处生根发芽,抑制它们的情感只能换得短暂的喘息。这份苦痛终有一日会爆发,所以你还得找到它们悲伤的根源,斩其枝,断其根——此为镇压。”
“至于解放……”
刀偏头,它那双白色的眸子里倒映乌鸫鞋跟,映着那透出脚踝肉色的丝。
“你得拥它入怀,你得敞开心扉,同它分担它不能承受的痛……”
“小姐,这次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刀双臂枕着脑袋,“让我看看你与灵、与人类究竟有何不同!”
乌鸫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她面前的这只灵。
她从兔子玩偶里掏出凤栖木制成的剑,往前挥砍,却只砍到空气。
“唉……”刀失望吹气,把乌鸫裙摆吹起,对那朵缀在白色布料上的黑色蝴蝶结说话,“感知空气里的灵力,小姐,去体会这个映射。”
“映射因灵力而成,也因灵力改变……你不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个映射。”
“每个人眼中的映射都不相同,你得去感受他人眼中的映射,然后进入那个映射中。”
乌鸫偏头,低头看刀。
她不知道怎么去感知映射。
“就像抬起手,小姐。”刀翘起腿,裹着它腿根的布条有些松动,露出了梦的缝隙。
“屏息、凝神。”刀说着,右脚高抬,脚趾点在乌鸫腰后。
乌鸫照做。
过一会儿,她对刀指指自己发青的脸。
她快憋死了。
“你……”刀扶额。
它家小姐是天才,也是笨蛋。
“调整呼吸,放松身体。”
“去体会这里风,去感受这里的一切。”
乌鸫深呼吸,控制着呼吸频率。
“闭上眼。”
“小姐,你屁股紧得能把我弹飞,你放松一点。”
“想一些能让你心情舒畅的东西。”
乌鸫想到了很多东西。
她想起屋里的麻雀,那个咧嘴对她笑着说“小姐我不识字”的女孩。
她想到盘子里的烤肉、玻璃杯中的芭菲、枯萎的向日葵……
“小姐……”
刀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像从山谷中传来的钟声,很遥远,却又很清晰。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山、看到了树,看到一座落满灰尘的废墟里,有一名红发红衣的少女在哭泣。
“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的主人应是哭得太久了,上气不接下气,哭喊变抽噎。
“你嗅到了什么?”
藏在漫天尘埃里的血腥味。
乌鸫睁开眼睛。
这一次,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灰黑色。
她环顾四周,她身处一间简陋的房屋里。
墙壁蜕皮、开裂,沾满油渍的木餐桌旁坐着一对夫妻。
有两个孩子围着桌子跑,前边那位应该是哥哥,他手里捧着一颗干瘪的橘子,边跑边回头望。
后边那位是妹妹,见哥哥摔倒了,她没去扶,而是慌忙把哥哥翻去一边,找橘子。
橘子被压瘪了,她鼻一皱,嘴一歪,揣着稀烂的橘子哭。
乌鸫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他们的身形像用劣质橡皮擦涂抹过的铅笔画,很模糊。
声音也很模糊。
她侧耳倾听许久,好像是父母带回两颗橘子,哥哥把妹妹那颗抢走了,逗妹妹玩,结果摔坏了。
小男孩好面子,不道歉,被父母教训后把房门一摔,躲屋里不出来。
小女孩很体贴,她把门推开一条缝,把留给哥哥的晚餐往里推。
乌鸫眨眼,伸手去触摸小女孩。
她手掌穿过女孩的身体,什么也没触碰到。
“这里就是那只灵眼中的映射——它的过去。”刀突然出现。
它坐在肮脏的餐桌上,晃着它那双又短又小的腿。
“这里亦是它痛苦的根源。”
乌鸫歪头,她刚想写字问话,屋外传来敲门声。
门外有人说话,这一次的话音很清楚,乌鸫能听清。
门外的人说:“开门,对灵使。”
嗓音有些耳熟,乌鸫蹙眉,探头往门那边看。
虽然她看不清这对夫妻的面孔,但她能明显感觉到这对夫妻在听到“对灵使”这三个字后变得很紧张。
他们赶忙把孩子抱进屋,把门反锁,再把餐桌推去门后抵着。
“你们不开门,那我就自己进去了哦?”
嘣——
门被踹飞了。
双手推着餐桌的男人被撞飞,桌子砸断他右腿,他惨叫一声,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偏头往里屋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条门缝里,有两双属于孩童的、纯真的眼睛。
“诶!赤姐还是这么暴力!我下次不要跟赤姐来了,我要去找橙姐!”
“对付这些人没必要礼貌啦!还有你只是想占小橙的便宜吧?”
乌鸫睁大眼睛。
她全身激动得颤抖,她以最快的速度往门口飞跃,撞向那名赤发少女的胸怀。
然而,过去与现在之间可悲的厚壁障阻隔了乌鸫与朝思暮想之人相拥——她穿过赤发少女的身体,仅拥入一团冰凉的空气。
“嘎嘎嘎……”
刀捂着肚子笑:“小姐!你知道吗?”
“你就像那些妄图和纸片人做艾的可怜人……嘎哈——你企图握住过去之人的手,是吗?”
乌鸫抿唇,她踏步往赤身边站,用渴望的、饱含情感的目光盯着赤的脸。
“你、你们……”
倒地的男人、手持菜刀的女人也在看赤。
“你们这群畜生!”女人叫骂着,奔向赤。
赤抬手,她手中9mm口径的手枪对向天花板。
枪声响起,女人吓得丢掉手中菜刀。
“晚上好!”赤大大咧咧走进屋,她抬起套有高筒鞋的右脚,踩着翻倒的餐桌,把男人牢牢踩在桌子底下。
这动作吓得乌鸫后退半步。
这时的赤,好像不是社恐。
“两位是想自己回下层世界呢?还是让老娘送你们回去?”
赤俯身,她用冰冷的手枪怕男人的脸,再把枪口对向贴墙站立的女人:“或者干脆让你们永远留在这里?”
“我……”男人憋气忍痛,缓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干!你们为什么……”
“坏事?你们的存在对都市来说就是坏事。”赤冷哼,一脚把木桌踢碎,吓得男人慌忙抱头。
“赤姐真暴力。”
黄抱怨着,把食指竖在面前,笑眯眯地对这对夫妻说:“抱歉啦!之前有下层世界来的偷渡者在城里堕落为灵,惹了不少麻烦。”
“为了安全起见,烦请两位从哪来就回哪去呢!拜托啦!”
她说完,双手“啪——”地合在胸前,低头做出请求的姿势。
乌鸫好奇绕到黄面前。
她进凤凰院时,黄已在灵态事件中牺牲,她没能见到黄。
现在,她打算记下黄的模样——她蹲下,偏头往黄裙底看。
没穿安全裤,白底橙圆点的布料中央印着一个胡萝卜图案。
嗯?为什么圆点是橙色的?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男人捂着腿,表情很痛苦,“我们好不容易才爬过井……”
“怪就怪你们出生在下层世界吧!”赤很无情。
她走到木腿绑有胶带的椅子前,懒洋洋地坐下,翘起一条腿,再把手枪放在被黑色裤袜包裹的腿上,说:“明天我们还会来,如果那时候两位还没走,那我就只能请两位吃这东西了。”
赤关闭手枪保险,抽出弹匣,扣下两枚子弹丢在男人身边。
女人终于坚持不住,她精神崩溃“哇——”地哭,跪在赤和黄面前,求这两名来自凤凰院的少女放他们一马。
“啊——啊!”赤脸色阴沉地把额前刘海掀起来,露出她的额头散热,“我还要求你们当我一马呢!”
“我事情很多的,马上收拾东西——混蛋!”
黄突然走到赤身边,用胳膊碰赤,示意赤往里屋看。
看到那两张胆怯的、幼稚的面孔,赤脸色一僵,迅速起身把跪地上的母亲拉起来,低声说:“起来,别让孩子看见。”
女人不愿起来,磕头求赤别赶她们走。
赤头疼地揉太阳穴,她偏头看向被她踢坏的门。
门口站在乌鸫,但她看不到乌鸫,只能见着远处都市里的霓虹。
她低声说:“下次来赶你们走的人,不会像我们一样温柔。”
“他们会把你们杀了。”
赤终于无法维持她故作的凶恶,她咬牙,指着门外边,说:“当地的黑帮可不会管你们有没有孩子,他们只认钱。”
“你们现在不走,以后你们就没机会走出门了。”
“明天有一趟开往下层世界的列车。”唱白脸的黄接话,她蹲下为男人处理腿上的伤势,“我们和车站的人打过招呼了,你们不用通过井回去,拿着这个。”
她从兜里掏出几张卡片,上边有凤凰院的印章。
“你们去车站,会有人领你们上车的。”
女人还在哭,男人知道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闭眼忍痛,也忍着眼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中层世界这么大,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吗?”
“以后也许会有。”黄微笑,对赤使眼色。
赤从包里翻出糖,往里屋走。
过一会儿,那边传来“坏人!不要过来”的孩童怒骂声。
赤满脸苦涩地走回来了。
“赤姐一如既往地不会对付小孩子呢!”
黄取笑赤,赤摇摇头:“下次把小紫带来!”
“那妮子连小孩子也下得去手打!”
“你就不怕小紫掀你裙子吗?”黄和橙很像,笑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
“而且老师可疼小紫咯!才不会让小紫来干这种活!”
“老娘也不想干这招人厌的活呀!可恶!回去我要在老师的酒里放头孢!”
赤诅咒着那位把头发染成彩虹色得恩师,目光扫过哭肿了眼睛的女人,她再叹一声,压低声音说:“下层世界有救济站,你们暂时带着孩子去那里住。”
“你们还想活命的话,明天就离开。”
等黄为男人治好腿伤,赤走出门,背对着这些从下层世界来的偷渡者,说:
“我们还要去通知其他偷渡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