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身上的制服很眼熟。
没记错的话,伐灵局对灵特殊作战部队的服装,就是这款式——胸前的背心里插着风栖木或是雷击木制成的牌。
乌鸫抬手和他们打招呼,可惜过去的人终究无法与未来人相逢,他们看不见这名黑发黑眼的少女,分成三人战队,警惕着周边情况的同时将那名红发少女围在中央。
他们张口说话,乌鸫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凑近侧耳倾听,光听到刀啃自己指甲的声音。
也许,他们也被灵偷走了声音吧。
“小姐。”刀解释,“这些是那姑娘的记忆,那姑娘记不住的事物,你是看不到的。”
确实如此。
这些人不仅没有声音,他们面部像刀的裙底,打了码,很难看清他们的样子。
他们的身形也很模糊,仔细看,能在他们身体表面的轮廓线上看到毛刺。
“小姐,你还没遇见过堕落为灵的对灵使吧?”
乌鸫摇头。
她见识过堕落者——那些入侵凤凰院的人,她全记得。
终有一日,她要把那些人打进冰冷的冥河之中。
“哦……你说那些啊!”刀不小心把自己指头啃进喉咙里了,话说一半,它捂着喉咙咳嗽。
它把自己食指吐出来,“呸”一声,用乌鸫的裙摆擦干净口水后将手指接入手掌,“我说的是名副其实灵,不是被对灵机构指认的灵。”
「?」
刀的话实在难懂,再者,“灵是什么”这个问题,就连研究灵数十年之久的灵研会也不敢妄下定义。
有关灵的解释,大多是个人之见:有人说灵是一切负面能量的产物,还有人说灵是人死后变成的鬼。
但人死后除了一抷黄土外什么也留不下,乌鸫确信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幽灵。
毕竟,直至今天,她也没能和那些仅活在她梦里的幽魂促膝长谈。
“小姐,对灵使是行走于灵与人类狭缝里的可怜虫。”刀一如既往地话多,“所有对灵使都不是人类,而是……某种意义上的人。”
“他们还认为自己是人类,对自己、对人类有种族认同感……你见过有人类会飞吗?”
“所以,评判一名对灵使是灵还是人,不看身体,而是看这里。”
刀踮脚,用手指敲乌鸫脑门。
乌鸫偏头躲开了。
刀手指很脏,灰尘和口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但观念是会改变的,所以对灵使有时是人,有时是灵。”
刀语重心长说着乌鸫难以理解的话。
乌鸫往赤那边看一眼,把板子垫刀胸脯上写字。
刀变幼后很适合当垫子用,乌鸫很喜欢现在的刀。
「那你呢」
“我?”刀一怔,没想到它家小姐会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刀无所谓地说,“灵也好人也罢,有区别吗?”
“我会像人一样除灵,也会像灵一样吃人——小姐,你觉得我是什么?”
乌鸫想了想,继续用刀的小胸脯垫着白板写字:「你是刀」
“哈!随便我是什么!”刀双手背在脑后,故意挺起胸膛,“你现在尽管羞辱我吧!小姐,等我变回去,就轮到我来羞辱你了。”
「可以不变回去吗」
“哦?你是那类无法和成年人谈恋爱的可怜人,是吗?”刀嗤笑,踮脚回首打量自己的身体,“小姐,等我变回去的时候,咱们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灵,小姐。”刀把乌懂得的注意力引向赤那边。
赤精神状态不太妙,她手中出现了奇怪的武器——一串吊有细链条的飞刀。
“小姐,你说我是刀,我是兵器,所以我不能没有主人。”
“我是灵,所以我必须找到适配的解放者。”
刀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掌,数着掌心的痕,说:“小姐,你觉得我知晓的事物多吗?”
乌鸫用力点头。
她觉得刀无所不知,但刀不告诉她,喜欢让她猜。
等她猜错了,刀再指着狼狈的她笑,笑她无能——所以她讨厌刀。
“因为我吃的人太多了。”刀叹气,“我有时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我是杀人的刀?还是那些被刀杀死的人?”
“我能听见那些刀下亡魂的声音,我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景色,所以我无所不知。”
刀指向赤,说:“她会把这些人全杀了,因为被她杀死的这些人,已经成了我腹中食粮。”
“我能看到那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刀声音变得很低沉。
它的表情,是悲伤吗?
乌鸫眨眨眼,她没见过刀哀伤的样子,她不喜欢刀垂眉哀叹的可怜样儿。
所以她走到刀面前,把衬衫下摆从腰带里抽出来,给刀看她连绒毛也没有的光滑小腹。
“……小姐。”刀目光变得担忧,语气愈发悲伤,“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乌鸫放下衣摆,她被火烧去半截的眉毛蹙在一起,盯着刀看。
她觉得刀是喜欢看的——她洗澡时,刀总要把自己的眼睛扣下,往门缝里塞。
“我的意思是……你就给我看这个?”
刀用力指着自己肚子,指头把肚皮戳下陷:“我没有吗?用得着看你的?”
“还有,小姐……”刀义正言辞地训斥着,“现在不是发钦的时候,还有事等着你做呢!”
赤那边,溅血了。
将她皮肤染红的血,有她自己的,也有伐灵局成员的。
乌鸫试图插手,然而她伸向赤肩膀的手掌,轻松地穿过赤身体,触碰到了空气。
乌鸫有些生气,她弯腰捡起半截砖头往刀脸上拍。
砖头被刀吃了,乌鸫还没刀咬了一口。
“你想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吗?”刀又摆出那副很讨人厌的表情——下巴抬起,头往一侧偏,睁一只眼闭一眼,用眼角余光看人。
若它能吐出两句“杂鱼~ღ杂鱼~ღ”之类,它粉色的舌头可能也要被人染成白色。
过去已成定局,乌鸫现在能做的,唯有站在旁边,安静欣赏这场名为杀戮的戏。
「她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灵与人之间仅有一线之隔。”
“对灵院的论坛里也经常有对灵使堕落为灵的新闻报道吧?”
刀这次没敲乌鸫脑门,它把冰凉的小手按在乌鸫心口,抓握着,感受着它家小姐的体温与心跳。
“噤声、沉沦、明晰,小姐,你应该听说过这三个与灵力有关的词。”
乌鸫低头,盯着刀的脏手。
“你体内灵力的状态,和你的情绪有关。”
“你知道为何大部分官方对灵使在完成委托后要强制休息吗?”刀侧头,它耳朵隔着手掌,贴在乌鸫胸口。
“因为他们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
“恐惧、悲伤、绝望、憎恨……这些剧烈的情绪会让对灵使体内的灵力躁动,而灵力又会扭曲对灵使的观念,使他们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刀突然绕到乌鸫身后。
它胸口贴紧乌鸫后背,双手夹住乌鸫的脸颊,强硬地把乌鸫的目光搬到那名浑身是血的红发少女身上。
“小姐,你知道在她眼中,死在她手里的这些人是什么吗?”
刀的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乌鸫眼前有雪花闪过,等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时,她看到了一具具……扭曲的、在地上爬行的尸体。
这些尸骸的样貌,与那些被插在木杆顶部的可怜人并无差别。
“你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吗?”
刀的声音再次传来,有沉重的喘息声在乌鸫耳畔回响。
那是赤的呼吸声。
之后是那些尸骸发出来的声音——他们把嘴张到最大,比刀吃砖头时的嘴还要大。
它们从满是鲜血的喉咙里吐出声:
都是你害的。
我的家庭,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
你为什么要赶我们出来。
……
这些声音里最刺耳的,是抓着柑橘的小女孩的哭喊声。
他们用模糊不清的话语诅咒着赤,念着赤的悼词。
“你知道她又说了什么吗?”
“我把他们赶出门,给他们指了一条永远也回不去的路……”
刀的声音,和赤的嗓音重叠在一起。
乌鸫深呼吸,她闭眼,再睁眼,眼前那些爬行的尸骸变回了伐灵局成员的尸体。
这一次,乌鸫能看到赤,赤也能看到乌鸫。
她甩着链条,细链末端的飞刀旋转着,飞溅出点点鲜红。
“我……不是故意的……”
赤低声呢喃,乌鸫无声点头。
她对赤露出一抹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笑得就像她离开麻雀那天的样子。
她低头写字,给赤看:「好久不见」
她擦去与她同为黑色的字迹,再写:「我来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