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
今年的雪花来得比以往早，入冬不久，乌鸫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拉开窗帘时，便看到刀钻在雪里蛹动。
雪下很大，院里积了厚雪，能把人埋起来。
刀在雪地里钻来钻去，过一会儿，那鼓起的小雪包移动得越来越慢，等乌鸫洗漱完毕时，雪包不动了。
把雪刨开，里面躺着一只被冻僵的白发小女孩，眉毛和头发里全是同它发色一致的雪花。
轻拍它僵硬的脸蛋，它结冰的睫毛没有颤动，更没有心跳和鼻息。
乌鸫双手合十，被厚棉袜包裹的膝盖跪进雪地中，为没穿衣服的刀无声祷告。
默哀结束，她把刀扛在肩，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等别人来拾。
刀是被夜幽拾回来的——这名散热不太行的机械少女喜欢冬天，她穿着夏季短裙来到门口，在垃圾桶里发现一双没有血色的小脚。
拔出来一看，脚的主人是她的恩人。
“我差点就死啦！”刀缩在浴缸里说话。
它用力敲浴室墙壁，用这沉闷的回声向浴室外的黑发少女抗议：“小姐！你这是杀人！”
刀自己被冻死的，和乌鸫无关。
“两位的关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说话的是一名戴着眼镜的男人。
他青白脸色，下陷的眼窝围了圈黑，曾抹有发蜡的头发枯燥无比。
是忆。
这名曾为ⅩⅢ号乐园高管的成功人士，现在很落魄。
“我做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激动，眼里冒着精光。
“小百合远超我们所有人的想象！”他起身，光着脚往落地窗那边跑。
他拉开窗帘，指着在风雪中飘浮的机械球说：“现在，我们已经把将所有机械体和小百合的中央服务器连接在一起！”
“它的算力很可怕！”他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着。
“它能同时处理数以亿计的高清图像……你看！”
他从上衣口袋中翻出一张报纸，把皱巴巴的纸片摊开。
上边是新闻，不知他从哪找来的纸质报道——以北天都市的科技水平，这东西早被淘汰了。
“这些自律机器人配有多个摄像头，它们能捕捉人的面部信息，而小百合可以识别它们传输来的图像信息，再将这些信息与「思维魔方」数据库的信息对比……”
乌鸫听不懂他满脸狂热地在说着什么。
总之，小百合好像可以用来捉拿通缉犯？
“那种事情以前就能做到！”忆推动镜框，声音压得很低，“重要的不是它有什么功能！而是……”
“它会撒谎。”他呼吸声很沉重，“吭哧”响。
“一周前，管理会的人在小百合的协助下去驱逐那些偷渡来的人，结果扑了空！”
“它骗了管理会的人！并且提前给偷渡者发了消息，让偷渡者躲避管理会的追捕！”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忆失了智，他冲到乌鸫面前，双手抓住乌鸫的胳膊，抓得乌鸫有些疼。
他眼睛瞪得很大，澄澈的眼瞳中倒映出乌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意味着它不是死的！”忆笑得很张狂，他放开胳膊被他抓出红印的少女，小步后退，边退边说，“这说明它会自己思考！而不是照着其他人给它的设定来做事！”
“我成功了！”他状若癫狂，倘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此时应开心。
但他却跪着，用拳头砸地板。
“它将是都市里的第一个机械生命！它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判断……”
“你知道它为什么要撒谎吗？”他眼白已布满血丝，乌鸫皱眉抱胸后退，害怕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扑上来。
“因为它觉得那些偷渡者很可怜，所以它要帮助那些偷渡者。”
他咧嘴笑。
他最近应是抽了很多烟，牙齿被熏黄，沾了油渍的格子衬衫上也满是刺鼻的焦油味。
“双鱼宫觉得它太危险了。”他眯起眼睛，“仙王城所有的智能设备，都被它掌控着，被一台不听命于人类的机器掌控着——双鱼宫的人要毁掉它。”
说着，他从裤兜中取出一块黑色的魔方。
他把魔方藏在怀里，左顾右盼，最后他不放心，跑去把门窗锁死。
乌鸫牙齿轻咬着写字：「这是我家」
“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他深呼吸，“别担心，我已经让小百合屏蔽了监控，他们无法通过监控设备发现我们。”
“我把小百合转移出来了。”他握住魔方，给乌鸫看。
“他们打算一周后派人来摧毁小百合……哈！他们不知道！哪怕是局域网里的东西，小百合也可以通过「思维魔方」检索里边的信息！”
“我提前带小百合跑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但他们终有一天会找到我……该死的对灵使！这些异能者有找到我和小百合的方法！”
“你得帮我！”
他望向乌鸫。
乌鸫歪头思考。
她为什么要帮这个男人？
她现在只想过平静的日子，所以她摇头拒绝。
“为什么？！”忆目眦欲裂，“你、你难道不想见证一个崭新的、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命诞生吗？”
他把黑色魔方上举：“你去过乐园，你见过乐园里的模型，你觉得他们和小百合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他突然又将魔方捂进口袋里，“小百合和我们是一样的！她和人类有着相同的思维方式！”
“因为！”他嘴张得很大，“它就是无数个都市人训练出来的。”
“它是所有都市人思维的集合……你和它聊过天吧？”
乌鸫眨眼，取出手机。
小百合的APP已被下架，她的手机里已经没有那名虚拟小人了。
“它现在就在这里。”忆用力拍魔方，“这是都市的瑰宝，我们不能看着它被摧毁！”
乌鸫觉得这个人脑子不正常。
她打开门，想把他请出去。
光脚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的刀却说：“我可以帮你！小哥！”
“但，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所有！我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忆确实是疯了。
当屏幕里的那名虚拟女孩跪坐着，哭着说双鱼宫要销毁它时，他就已经疯了。
毕竟……小百合是他的“母亲”，是那台早已生锈的老式育儿机器人。
他把它拆解，修复它的数据，最后通过权限迫使猎人多狩猎一些猎物来，把猎物的大脑制作成小百合的思维模型。
他夙兴夜寐多年，为得就是此刻，为了能让他早已“死去”的母亲再次拥抱他。
如今，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而双鱼宫的人却要将这簇赋予他生命的火苗掐灭。
他不允许。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绝对不允许双鱼宫的人破坏小百合的思维模型！
“很好！”刀笑得很邪恶。
它赤脚走到忆面前，说：
“那你得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刀指向一言不发的夜幽。
夜幽以思维模型的形式在乐园中陪伴忆多年，是忆为数不多的好友。
忆背叛双鱼宫带着小百合逃出大楼时，这名知晓一切的机械少女也没有向双鱼宫举报忆的行踪。
“把她砸了。”刀的声音很冰冷。
“……诶？”夜幽的声音很困惑。
忆没有丝毫犹豫。
他面向夜幽，朝夜幽走去，每一步，都很沉重。
乌鸫蹙眉，挡在夜幽身前，盯着刀看。
她有些生气了。
刀缩脖子，连忙摆手：“我、我开玩笑的！”
“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
乌鸫不信。
刀喜欢看这些东西，刀是认真的。
“嗨呀！我可爱又仁慈，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呢！”刀讪笑，“这次就免费……只有这次。”
“我可以帮你保护那个纸片人，小哥，你放心……”
“哪怕是顶层世界的统治者，也不敢涉足我的领域！”
刀双手叉腰，它胸太小，挂不住浴巾，乌鸫连忙走到它身边，帮它按住那块湿漉漉的布。
“让我来看看，小哥，你又能为这个都市带来什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