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炉城,北。
入了冬,南天都市种满行道树的沥青路上,也积了不少雪。
雪未停,也没有铲雪的环卫工人,所以街上行人皆换了长靴,以免雪钻进鞋子里。
忆没穿长靴。
他来得匆忙,曾锃亮的皮鞋上满是泥渍,袜子已经被润湿,冻得他的双脚通红。
他吐出一口烟,压低帽檐,镜片下疲倦的双眼在街中扫视着。
他已经被都市通缉了。
有管理会成员聊着天从他身边走过,他裹紧大衣,往地上坐,旁边摆着几个翻到的啤酒瓶。
他把自己伪装成醉鬼,化身为那些闭上双眼后就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流浪汉。
其中一名管理会成员对他投来目光,皱了下眉头,没盘问什么,和同事继续在街上巡逻。
“街上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他听到管理会成员的对话。
“有很多是从北天都市跑来的。”另一名管理会成员望向北方。
刚入夜,远方的天空被风雪覆盖着,很难看清,只能见到层层阴云。
“那个叫终末之声的犯罪集团,似乎在北天都市捅了不少篓子,放了很多被镇压封印的灵出来。”
他戴着手套的右手抬起,往边上划:“听说有座都市还发生了大规模枪击案。”
“枪击案?”
“恩。”他点点头,从外衣口袋中抽出一根烟,叼嘴里,“好像是和外周区起冲突了。”
“外周区的黑帮冲进都市里,端着枪见人就射!”
“然后呢?”另一名管理会成员没听过这事,好奇问。
“然后?”他摇摇头,“能咋办?那些个黑帮全躲在外周区里。”
“而且,那座都市管理会会长的儿子,还被人刺杀了。”
“嘶——”他的同事抽冷气,“管理会会长的儿子……没送去上层世界?”
“哼。”他嗤笑,“所以说你见识短。”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可不会把后代送去伊甸圈里,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资格……钱多得花不完,哪都是上层世界!”
他左瞟右瞄,没人看这边,他拉着同伴往小巷子里钻,站在忆旁边。
忆有些紧张,紧紧揣着口袋里的黑色魔方。
他从外衣内兜掏出两罐啤酒,丢给同事一罐,然后拉开拉环眯眼灌一口酒,咂咂嘴说:“再说了,把自己姑娘儿子送去伊甸圈里,你姑娘儿子就不跟你姓啦!”
他握着啤酒罐,用食指敲自己脑门:“得让「失格者」吃掉记忆才可以进伊甸圈。”
“你说,人大把家产等着后代继承呢!怎么可能把孩子送去伊甸圈里?”
“也对。”同事点头,手拢在嘴前点烟,“后来怎么了?外周区那些破铜烂铁,恐怕拿都市没办法吧?”
“是没办法。”他靠墙吐烟,“不过外周区地形很复杂,鬼知道里边藏着多少被污染的人?”
“听说都市里派了几支特种作战部队进去,武装直升机和装甲车都派过去了。”
“直升机在天上飞了半个月,愣是没找着那些人躲哪里。”
“反倒是人家利用主场优势,敲掉了几架直升机,装甲车都被人撕成两半。”
“撕?”同事愕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对!就是被手撕成两半的!”他“嘁”声,似乎很看不起北天都市管理会的人,“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傲得很,在外周区见到人,不是打就是骂的。”
“结果遇到觉醒了灵力的人。”他双手摊开,拢成团,“八个人,一枪没开,咔——一声,脖子全被自己影子扭断了!”
“那装甲车更是!”他打着酒嗝,“有个身上长龟壳的人,人家把脑袋往壳里一缩,20mm口径的机炮打上去,印都留不下一个!”
“比坦克还硬!”
“人家冲过来,歘——”他拟声词很多,讲得绘声绘色,“车和里边的车组人员一起变成两半了!”
“没派对灵使进去清扫?”同事听得直皱眉,觉得这事有些魔幻。
“哼——你是真不知道北天都市那边的状况啊,那边的对灵使上街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同事不理解,“咱们这边见到对灵使都得弯腰鞠躬喊人‘爷’吧?”
“惯的呗。”他轻哼一声,“北天有冥道宫家,又有十二宫的基地,那里的人以前安全得很!因为灵全被北天赶来南天了!敲里嘛的,三千灵家没了以后咱们南天跟地狱似的,成天和灵态事件你死我活!”
“咱们南天随便挑一座都市,就拿咱们天炉城,一年在城里有多少起灵态事件?”
“上百吧?”同事犹豫着回答。
“没错!平均三到四天城里就有一起灵态事件!这还不算城外边的!”
“北天呢?城里发生的灵态事件不超过十起!”说着,他突然没心没肺地幸灾乐祸起来,“你是没见过那场面——有几个对灵使在城里堕落了,那些人举着牌子在街上游行,让都市把对灵使驱逐到城外。”
“……逆天。”同事摇头,把空啤酒罐丢进垃圾桶里。
“更逆天的是有几座都市照做了!想着城里有十二宫的人,就把自由对灵使赶走。”
“后来灵研会出事,十二宫把人手调回上层世界……”他双手一拍,“哦豁!完蛋!”
“那里的伐灵局成员是真的惨,以凡人之躯对抗那些妖魔鬼怪……”
“对灵院的人呢?”同事打断他。
“北天对灵院?来,我问你个问题,北天都市以前有十二宫,又有伐灵一族冥道宫,城里出现灵态事件,需要对灵使出手吗?”
同事摇头。
“城外的事……假如你是北天对灵院的人,在院里好吃好喝着,你愿意去城外边对付那些随时有可能杀死你的灵吗?”
同事再次摇头,又点头:“还是有对灵使去管城外的事的。”
“但很少。”他伸出三个指头,“城外的灵态事件,有三成是对灵院解决的。”
“剩下七成,是各个对灵事务所的自由对灵使解决的。”
“毕竟得吃饭嘛!不接委托,那不得饿死。”
“结果现在十二宫的人被撤走,冥道宫家要派人看守「绝灵刃」,家里又出了事,根本没空管都市里的事。”
“自由对灵使也被排挤走了……你说派对灵使清扫外周区,上哪找去?”
“人家早就跑来咱们南天看你笑话了。”
“至于对灵院……那些坐在院里喝茶的家伙有大半没见过灵!你让他们去对灵?那不是去送命嘛!”
同事点头:“都市后边是怎么处理的?”
“还能咋办!往里边塞伐灵局和管理会的人呗。”他摇摇头,“老实说,自从出现对灵使这种超能力者以后,很少能见到用枪用导弹的场面了。”
“导弹?!”同事瞪大眼睛,“都市对外周区用导弹?!疯了?”
“不只。”他压低声音,“觉醒者的恢复能力强得很,用的凝固汽油弹!那火在外周区烧了两天两夜!”
“这已经是战争了吧?”同事眉头紧锁,“外周区可居住着不少人!”
“人家可不管城外人的死活,那管理会会长横得很,敢杀我儿子,就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畜生!”同事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种人也配当管理会会长。”
“鬼知道他怎么当选的。”他这次从外衣里掏出两小瓶白的,同事见了,慌忙摇头摆手。
“这、这不行!要被处分的!”
“嗨!怕什么。”他盘腿坐下,“咱们这边又没有那些机械小球,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哦,对了,我先把制服脱下来……”
他鼓捣一会儿,甚至掏出两包花生米,席地而坐,和同事把酒言欢。
“凝固汽油弹、温压弹……要不是权力不够,我估摸着那混蛋要扔反粒子弹头了。”
“死了很多人。”
“十二宫没管这事?”同事不解。
“十二宫哪有空!摧毁了灵研会总部的灵还没找到,又和「利维坦」打镇压作战……再说这是凡人的矛盾,归管理会管。”
“但现在他们得管了。”他脸色红润,眯起眼睛,“那大火把「燃烧都市」引来了。”
“……不会是那个「燃烧都市」吧?”
同事的脸色很苍白。
“没错!就是那个从战场里爬出来的梦魇!哗——半座都市,整整半个都市呀!”
“所有能见到的东西全他妈烧起来了!”他越说越激动,“我敲了!我哥偷偷给我发了视频,他妈……离地几千米的飞机都能在天上自燃!”
他往忆这边看,发现有人在这坐着,他皱眉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再多拿出一罐酒,往忆这边扔。
“兄弟,你今天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忆愣神。
这边的管理会成员是否有点……呃……有趣?
他转头接着说:“死伤超过他妈百万。”
同事站起身,瞪圆眼睛。
“诶!这事你别说出去啊!消息被封锁了,你敢开口,明天灵监局的人就来找咱们了。”
“不是……怎么才死了这么点?”
他被同事这话问懵了。
“一座都市得有几千万人口吧?烧了一半,就只死了百万?”
“哦……你说这个啊!”他松了口气。
他把同事当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乐子人了。
“因为「次元极光」赶过去了。”
“「次元极光」又是什么东西?”
“不是,哥们……和灵有关的事情你是一点都不知道呗?”
“我又不是对灵使。”同事悻悻搓手,“我等着发工资带我女儿去天堂岛玩呢!”
“行。”他羡慕地望向同事钥匙串上的千纸鹤。
那是同事女儿折的。
“「次元极光」是新晋双梦魇解放者!”
“更重要的是,她是咱们南天都市的人。”
“哦?”同事挑眉。
“没想到吧?咱们南天都市也有自己的双梦魇解放者了。”他微笑,笑意里的那抹自豪,仿佛他就是「次元极光」。
“那姑娘速度很快,唰——一下,火里的所有人全被她带去安全的地方了。”
“不然还不知道要被「燃烧都市」烧死多少人呢……那玩意儿曾经可是焚灭了一整座都市啊!”
“那东西不是被「纯白桎梏」镇压了吗?”谈及那只著名的梦魇,同事也知道些消息。
“被人激活了,那啥……终末之声。”他啐一口痰,“咱们南天凤凰院就是被那伙人搞没的,一群反人类的家伙。”
听到终末之声的名号,同事担忧的抚摸钥匙扣上的千纸鹤:“希望咱们南天都市别变成北天那样……”
“没事,有很多自由对灵使跑来咱们南天了。”他摆手,满脸不在乎,“咱们南天不一样,官方对灵使也好自由对灵使也罢,待遇都不错。”
“出了事,人家会去顶着的!”
“最好如此。”同事叹气。
吃完花生米,两人已有醉意,他们搀扶着起身,摇摇晃晃准备走出小巷。
不小心撞到人,他抬头看,看到一个脖子上顶着时钟的、穿着黑色正装的男人。
不是人类。
他心中警铃大作,伸手摸向腰侧的枪套。
“对灵使?”
听到同事的声音,他松了口气。
而后他又觉得不对劲。
他记得,终末之声的成员里,好像有一位成员就是头上顶块钟表的怪物。
他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右手没摸向手枪,而是准备按下警报器,提醒其他人:有终末之声的人混进来了。
“Ⅻ,你怎么不把他们杀了?”
时钟头身后出现另一个人。
他上半张脸被面具阻挡着,只露出嘴唇和鼻尖,黑色的面具上漆有白色的序号:ⅩⅪ。
他身背一柄巨大的镰刀,镰刀表面覆盖着一层青黑色的血管状物质,借小巷里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这些细管在轻轻跳动着。
这是一把活着的镰刀。
“他们只是普通人。”
钟表表面漆有“Ⅻ”的时钟头说着,伸手拦住ⅩⅪ,“ⅩⅪ,我们的任务是来接‘机械师’。”
“普通人……”ⅩⅪ伸出舌头。
他舌头长且细,舌尖险些触碰到地,往下滴着涎水。
“我弟弟也是普通人。”他的声音很悲戚,“怎么没人放过我的弟弟呢……”
“把他们杀了也好。”
又走来一个撑伞的女人。
她身着高开叉的旗袍,也仅仅只穿着旗袍。
她将纸伞斜搭于肩,伸出手指,抚摸管理会成员的胸口。她指甲长且锋利,轻松刺破管理会成员的衣裳,在他的胸口留下五道血痕。
“被人知道咱们出现在这里,咱们将主力调来南天都市的事,就暴露了呢!”
“迟早会暴露。”Ⅻ提醒他的同伴,“我们是来接‘机械师’的,别节外生枝。”
“哎呀,时钟头,我记得你以前是很有礼貌的。”女人收手。
这一次,她的指甲抚上Ⅻ的钟表盘,刮花了上边的序号。
“你怎么不以‘鄙人’自称了?”
“此一时,彼一时。”
“我喜欢你耍帅的模样。”女人攀上Ⅻ的右肩。
“不想被「次元极光」猎杀,就别惹事生非。”
Ⅻ警告ⅩⅪ和ⅩⅨ:“杀戮会把她引过来。”
“哈……”听到这句话,ⅩⅪ的表情变得非常扭曲,“当初若不是你拦着我,我直接把她杀了,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
“百目……百目……百目!她凭什么能被百目看上?!”
他越说越愤怒,他不再遵守Ⅻ的命令,扬起镰刀挥向那两名被伞女控制的可怜人。
“蠢货。”时钟头轻声吐出一句话。
然后,那锋利无比的、能轻松切开铸铁的刀刃,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接住了。
“晚上好,几位。”少女单手挡住刀刃,另一只手揣着奶茶,杯中发出“咕噜噜”的吸气声。
“咱们又见面了。”
“……是你!”ⅩⅪ摆动手臂,想把镰刀抽回来。
但他做不到。
那只贴住镰刀刀身的白皙手掌明明柔若无骨,他却不能从她手中夺回镰刀的控制权。
“参见椋鸟大人。”Ⅻ摘帽行礼,他旁边持伞的ⅩⅨ见状,犹豫一会儿,把伞收起来,毕恭毕敬对绿发少女弯腰鞠躬。
“参见大人。”
“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椋鸟昂首摇晃奶茶杯。
确认里面的椰果已经被她吃完了,她松手,踢毽子一般将奶茶杯踢进垃圾箱里。
“咱们好像是仇人来着?”
椋鸟微笑看向终末之声的三名成员。
只与少女对视半秒,ⅩⅨ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揣住,难以呼吸。
“对!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ⅩⅪ情绪很激动,他松开镰刀,挥拳猛击少女胸口。
然后……他的手臂就被镰刀砍下了。
他瞳孔猛缩,暴露数步,左手按压住断臂,蛇一般恶毒的双眼死盯着少女。
他的伤势没有恢复,血流不止。
他掉落在地的手臂和鲜血已经不受他控制,他无法通过灵力凝聚血液将手臂接回来。
这,就是梦魇对核级灵的压制。
梦魇的对手只能是梦魇!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梦魇的食粮!区区核级解放者,于梦魇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更何况,站在ⅩⅪ面前的这位少女,是解放了「百世之目」与「断月追光」的双梦魇解放者!
没人能逃脱她的视线,没人能躲过她的斩击!
Ⅻ深知这一点,他虽可以通过拨动时钟来加速自身,但,他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时,少女能“看”到他的念头。
然后,在他拨动时钟之前,他便会被少女一刀两断!
而且,少女遍布各处的视线足以让她找到此地的所有钟表,她无以轮比的速度亦能让她在时钟复原前将所有钟表摧毁……Ⅻ对少女的胜率,是0。
“椋鸟大人,或许,您可以把他拉进映射里?”Ⅻ恭敬提醒,“这里还有普通人。”
“也是。”椋鸟点头,她将脸侧垂下的发束挽至耳后,回头问那两名管理会成员。
“你们两个没事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名被少女保护着的大男人还没反应过来。
听到少女询问,其中一人立即按响警报器,另一人拔出手枪对向断臂的ⅩⅪ,颤声问:“对、对灵使小姐!我、我们能做什么?”
“嗯——”她沉吟,而后露出灿烂的微笑。
“那就帮我……好好地活下去吧!”
她,依旧那么温柔。